第八回 楊玉京假恤孤憐寡
《集唐》
江上雲亭景色鮮, 李郢
浣花春水膩魚錢; 羊王謂
旦看欲盡花經眼, 杜甫
愁破方知酒有權。 鄭谷
官滿例尋垂釣侶, 李鵬
家貧休種汾陽田; 李滄
憑君莫問封候事, 曹松
安樂窩中興澹然。 陸景龍
萬曆辛卯科,其年鄉試。有金陸王謂,積金巨萬。妻房商氏,容貌溫柔,生得一子,還是垂髫。內房止用一個使女,外廂止用一人管家,兩個小使而已。一家兒止得六七個人,恐人多使費太重,粗衣淡飯,儉嗇非常。其廳堂高敞,房舍深廣,後有花園極精,書室每科租與鄉試舉子,常收厚利。但積蓄累世,再不生放。惟收絲囤米,至於絲價貴高,發出賣了,米價騰湧,賣去又收。真是守錢虜耳。不期春初,王謂一病而亡,丟下巨萬資財,可惜不曾受享。這寡婦止得三十一歲,靠著家貨度日。
其年四月中旬,忽有兩個僕從,衣服羅綺,去看住房,候科舉的。管家引他進內,看見書房精潔,便道:「此處中我家公子的意,要多少房金?」管家問:「尊處要幾間?」兩人道:「一起通租,我公子讀書,免得人攪。房金不妨多些。」管家說:「每科多幾位,各自取租,共有二十餘兩,今通去也只要廿金。」兩人道:「我公子大量人也,就是二十兩。閑人一個不許進來。」隨即取出銀子,盡行繳付。這兩人出門,引了公子進內。衣服十分華麗,又帶四僕並一小使,五六擔行李,皆精美物件。一到,即以土儀送之,皆值錢美品,王寡婦十分歡喜,命僕置酒相待。公子獨席,管家二桌。大家吃至二更,歡喜而散。
次早,公子著小使進謝寡婦道:「我公子致意娘娘,深謝之極。欲待今日回答,奈無好酒,容到家下取美酒來,才請娘娘哩。」寡婦道:「簡慢公子,我這邊水酒不中你公子意,多得罪了。」那小使道:「我公子憐你孤寡,著實要看取你哩。」自此,公子只是看書,又著令止存一個小使、一個家人在此服侍,餘者回家再來。那些家人去的去了,止留得主僕三人在此居住。
過了二十餘日,乃是端陽佳節,王寡婦齊齊整整的擺了一桌酒,送與公子,又令管家請他僕從。那公子見了,自己走到外廂。王寡婦看見,忙忙立起。公子上前施禮道:「打攪娘娘,已自不安,又蒙娘娘如此錯愛,使小生感激無地,報情有日。」王寡婦笑吟吟兒答禮道:「家寒不知大家體統,多有得罪處。望公子海涵。」兩下眉眼留情。公子辭了進內,過了午,公子和家人小使三個兒出來,又與寡婦說:「我們往書鋪耍耍回來,園門開的,望娘娘著人不住的看管兒。」一竟出門去了。王寡婦見無人在內,他便一步步兒走將進去。見書房內擺得十分精緻,那香爐、花瓶、瑤琴、古劍,無所不有。抬頭一看見,四壁都是楷書。仔細一看,上寫著:
書畫金湯善趣
賞鑒家。精舍。淨几。明窗。名僧。風日清美。水山間。幽亭。名香。修竹。考證。天下無事。主人不矜莊。睡起。與奇石彝鼎相傍。病餘。茶笋桔菊時。瓶花。漫展緩收。拂晒。雪。女校書收貯。米麵果餅作清供。風月韻人在坐。
惡魔
黃梅天。指甲痕。胡亂題。屋漏水。收藏印多。油污手。惡裝繕。研池污。市井談。裁剪折蹙。燈下。酒後。鼠嚙。臨摹污損。市井攪。噴嚏。輕借。奪視。傍客催逼。蠹魚。硬索。巧賺。酒跡。童僕林立。代枕。問價,無揀料銓次。
落劫
入村漢手。水火厄。質錢。資錢獻豪門。剪作練裙襪材。不肖子。不讀書人強題評。殉情。
宜稱十二事
淨幾名香展對。韻士宴會賞鑒,名飲揭置座右。野老晴雨較量。同心登眺提攜。空谷時當足音。良辰美景稱說,可見錦囊懷袖。佳人知趣把玩。馴僕拂晒收藏。裝制妙手整齊。趣人珍獲送還。
屈辱十八事
俗子妄肆雌黃,違者一覽便擲,儉夫懷為已有,拘儒塗抹更改。遊閑手卷作筒,學究破句點讀。材沙強為敷陳。惡客豪奴強誚。憨人狼藉作賊。市井聚談擾混。仕途包封書帕。巷內路傍粘帖。窗下障風代枕。酒肆茶坊膾炙。措大裱褙裡書。內人挾冊裁剪。酒肆書頭上賬。佣書胡寫亂抄。聚畫藏書,良匪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淨几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瓜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挾刺,隨損隨修,隨開隨掩,得吾書者,並奉贈此。
閑人忙事
戒殺放生,臨池,看鳥度技,夜春聲,軱轤聲,焚香煮茗。踞石,看魚躍藻,煎茶聲,刀尺聲,仇方校石。看蟻移穴。展畫,欸乃聲,擊磬聲,拂拭几筵。呼魚,看蝶戲叢,木魚聲,搗練聲,澆花種竹。步月,看蛛布網,夜蟲聲。採菱剝茨,向火,看雞引子,黃鶴聲,遠笛聲,抄藝花書。焙茶。看劍引杯,風吹壁琴聲,簡書燒燭。偎芋,看日移磚,子規弄晴聲。爆竹。杖筇孤往。看雲歸岫。遠村雞犬聲,擊筑長吟。洗竹,看度風帆。自摘畦蔬。風送採蓮聲。洗葯。看水下溪。種蘭。雨滴空階聲。自收舊書,看鳥打食。隔水鼓吹聲。奇文自賞。鋤園,鳥聲,看鳥反哺。月下歌聲,圻巾衩袒,隱几,看鵲爭巢,鴿帶鈴聲。鶴聲。靸鞋從事,捫虱,看鳥學飛。月下簫聲。竹聲。盛席得辭。澡身。看人割蜜。雪洒窗聲。松聲。喧濁得免。按摩。看蟲變化。夜讀書聲,蛇聲。參悟因緣。吟成。看婦挑錦。水落澗聲,棋聲。
得人惜二十七事
談對明敏,不習賤劣事。佳山佳水能考對。閑事不傳。避他人諱忌。幽花奇石能吟班。密事機藏。不忘自逞能。彈絲品行能玄解。臨事學悟。初學行孩兒。書畫能收藏賞鑒。立性有守。善歌舞小妓。處世能輕語商量。知機達變。窮不干外事。馴僕能領略風月。高論快心。不始潔終污。女校書品題詩卷。孩兒學語。新婦睦妯娌。富貴兒女不驕矜,和而不流,處事有分別,詼諧中節解人頤。
敗人意九十事
大暑赴宴。請貴客不來,遇佳味婢僕不和。樹陰遮景。大暑逢惡客。被醉人纏住不放。遊山遇雨。對粗人久坐。把酒犯令不受罰。花時臥病,村漢著新衣。惡客不請自來席。花時無酒。明月夜早睡。終夜歡飲酒樽空。筑牆遮山。醉後聞醉語。暑月背風排筵席。犯人忌諱。出門逢債主。三頭兩面趨奉人。鈍刀切物。向唱婦吟詩。方謁上官忽背癢。流汗施禮。參官被虱嘬。賞花聞鄰家哭聲。美妾妒妻,不解飲弟子,觀棋被禁不許教。惡俗同僚。酒盡伶人來。患腹洩尋廁不著。村漢呼雞。與村伶合曲。新女婿初來輒病。仇人對坐。病起入忌口,不飲酒人伴醉漢。舟中雨阻。老翁進妓館。被忌不來強入門,村伶打諢。冬月飲冷酒。急如廁說葛籐話。大雨送殯。步行著窄鞋。吏胥遇廉明官長。誇妓有情。暑月對生客。強學時樣裝束。玩月雲遮。赴尊官筵席。小兒初入學塾。醫人有病,村奴唱長調。妒妻頭白相守。入試酷暑。為妻罵愛寵。酒筵品物歸家登記。醉後相罵。暑月赴成服。饋送沖沖往來,中饋不理。屢起身辭酒,筵上醉念普庵咒。酒尊磕破。小男女溷席。年少人嘆老嗟貧。主客不韻,餚品無次席。筵上學僧道朝請。狠打噴嚏,穢手拭酒器。村漢紫衣華陽巾。村婿峨冠,撩羹污客衣。村庸歌頭曲尾同。捉人別字。村席道字眼。客未散托故先歸。妄議建置。市井著紅鞋,僕被人誘去夜宿。奴僕厭主,責望不答席。赴席遲酒器罄。謀陪勢要。陪堂代主謙。穩婆來已生產。
殺風景四十八事
花間喝道。對大僚食咽。婦女出街上罵詈。斫卻垂陽。孝子說歌曲。有美味中藏臭腐。果園種菜。罵他人奴婢,好妾驅使粗重事。苔上鋪席。筵上亂叫喚奴,家筵上說俗事。看花下淚。僕妾攙言語。花架下養雞鴨。背山起樓。處子犯物議。作客撞翻台桌。遊春重載。口吃人相罵。新女婿混身新。花下晒褌。重鐫石銅器。落第舉子罵主師。衣裹墜馬。行姦被窘辱。惡扎人愛使箋紙。尼姑懷胎。賞花處賭棋。問人及第何年叨幸。玉器失手。盛衣冠人廁。坐上遺大小二便。對客洩氣。代勢豪飲酒,賞花逢債主索逋。驢吃其丹。作清態舉止,玩月閉戶張燈。鸛吃金魚,醉吟道學詩。賞花處歡算貨殖。瀝酒作咒。醉客墜泥中。居鄉擺執事看馬。歌妓被決。長官撒酒風。花棚說俗事強辦。
這王寡婦看罷道:「這個人粘貼這些韻語清談,果然是個趣品。」又走在他的坐几上一看,見有花箋,上寫著《陽日有感》:
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裊娜影遲遲;
孤衾寂寞情無限,一種幽香付與誰。
商氏看罷,吃了一驚,「他寫著端陽有感,是今日之事,詩句分明說我寡居寂寞之意了。原來一見留情,教我怎生發付?」正想間,只那公子飄飄然走進房來,道:「娘娘可見我兩個小使回了麼?」商氏道:「不曾見。」公子道:「這般膽大。」商氏道:「為何?」公子說:「我因戲耍人多,捱擠不過,著他各自走罷,我倒回了,不知他兩個還在那裡耍了。」商氏道:「今日是一日容他們還耍也罷。」公子忙向桌上尋那詩兒,已不見了。便向商氏笑道:「有幾個字兒在此,娘娘可見麼?」商氏道:「這字我已見了。我那在這邊思,這樣吟詠,該你讀書人做的?明日拿往學院出首。」那公子見他撩撥,想已春心飄蕩,故意往袖裡搜看。商氏笑將起來。公子乘勢一把摟將過來親嘴。商氏假意推卻,已被他脫下小衣放倒床上,雲雨起來。有詩為證:
水月精神冰雪膚,連城美璧夜光珠;
玉顏俱是書中有,國色應知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穩椅模糊;
若能吟起王摩詰,寫作和鳴鸞鳳圖。
商氏也因賞節吃了幾杯酒,性已亂了。又見公子風流,心也有了。又進來見此詩,春心蕩了,況是個青年曠婦,那裡按捺得住,公子略略偎香,商氏洋洋倚玉。容容易易把一個寡婦做了失節婦人。這也是美緣偶湊,還恐是歡喜冤家。
商氏事已做下,也說不得了。忙問公子道:「前時問你管家姓名居址,但是我們還不知道是個沒來由著哩。含糊答應,不曾問得真實,今蒙錯愛,可說姓名家鄉,後來好寄書信。」公子道:「我姓楊名玉京,父親楊尚書,母封一品夫人,揚州人氏。」商氏道:「失敬了,原來尚書之子。念奴野草得伴芝蘭,是為僥倖多矣。」言罷出了園門。
兩個大小管家回了,玉京取了五兩銀子,著小使送與商氏:「你道公子說,你寡婦之人,怎生今日要你破費。特送些須薄儀,與娘娘小官買果子兒吃。」商氏一面笑:「怎麼好收這厚禮。」小使道:「這是公子恤孤憐寡送來的,我公子生性不要拗他,不收倒要怪的。」商氏千恩萬謝,假托手收了。送了小使二百銅錢,自此商氏見玉京獨在書房,便進去與他如此。一日,玉京道:「與你日間做些勾當,恐小使一時撞見,不好意思,今晚到你房裡相陪可好?」商氏道:「我房裡止得小小孩兒伴睡,又不知什麼事兒。今晚留門等你便了。」以後無日不同床而睡,他兩個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且是相親相愛,眷戀綢繆。
到了五月盡邊,只見去的四個家人,又添幾個。擔些酒菜之類,走進門來。見了玉京道:「酒到了。」忙叫廚下整四桌酒起來,傍晚整治端正了。公子擺下一桌在書房內,自陪商氏,餘外三桌擺在外廂,著家人等接王管家、兩個小使、一個使女,盡情而吃。玉京陪商氏,傍邊坐著小小兒子,把上好花露酒,只顧自己斟著勸他。吃至四更,外廂王家大小俱被酒醉,困得東倒西歪。
那些楊家的人,在外廂忙個不住,玉京把商氏灌了兩杯,把自己鋪陳捲起,把他睡在床上,將小兒也睡在腳後。自己除下巾兒,脫下麗服,忙將書房玩器收拾停當。去看外廂內房收得罄擊,俱扛去了。這些強盜將所有鋪陳玩器,一齊盡挑了去。又往商氏頭上取了金簪玉珥,一件布衣也不留,一竟往水西關去了,並無人知。
王家吃了蒙汗葯酒,直至次日,未牌方起。管家一看,見門是重重開的,疑是楊家僕從出入,往裡邊來一看,內房裡箱籠一個也沒有了。吃了一驚,口內叫道:「不好了。」商氏驚將醒來,一直往外竟走,問道:「為何?」管家道:「你看。」商氏到自己房裡一看,驚得目瞪口呆,還認是外邊來的小賊,「不要把公子物件偷去怎了。」又往書房一看,連人一個也不見了。方知公子明是強盜,行計善取他的傢俬。一家大小懊悔之極。商氏頭髮鬆了,去摸簪子也不見了,耳上金環已被除去,罵道:「好狠心強盜。」心下又想:「白白被他弄了幾時,心中好恨。那裡去緝得他出。」那些鄰舍家背地裡笑著:「王謂在生,苦掙苦守,白白的替強盜看了一世錢財,輕輕的被他做幾擔挑去了。」後有人笑著他道:
讀書為盜未曾經,巧騙孤孀計又精;
王謂空為守錢虜,陪了夫人又陪兵。
又曰:
斯文強盜好機謀,扮做官家貴客流;
假意憐孤還恤寡,腰纏十萬上揚州。
又曰:
果然奇計十分新,誰道豪家是綠林;
貪得一杯蒙汗酒,傢俬巨萬化為塵。
向後來那班強盜又在外省行術,被捕人捉獲。有了失子,狠做對頭,問成死罪,半斃於獄,半赴極刑。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總評:
綺羅僕從,錦繡王孫,四壁清供,午時情句,誰不信為風流貴客乎。而孤婺稚子,能御防之?好深愛厚,知已傾觴,內外相交,酬勸東西,已入彀中。醒來追悔徒然,暗地淒然,嗟何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