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
大早一睁眼,小雪花就没完没了。午后,足足积了两寸厚,地上、墙沿、缸边、石凳面、栏杆,都松松软软。粗细树杈全赛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细的细勾。鲜鲜蜡梅花儿,每朵都赛含一口绵白糖。
今儿是灯节,佟家两扇大门关得如同一扇。串门来的拍门环,守在门洞里一个小用人,截门就喊一嗓子:
“全瞧灯去啦,家没人!”
其实人都在家,媳妇们在房里收拾脑袋捯饬脚,小丫头们在廊子上走来走去,往各房送热水送东西送吃的送信儿。个个穿鲜戴艳,脸上庄重小心,又赛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阵子那劲头。
这当儿,佟忍安正在前厅,陪着乔六桥、华琳、牛凤章、陆达夫和山西来的爱莲居士吕显卿喝茶说话。几位一码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爷没戴帽子却刚刚剃过头,瓢赛的光溜溜。乔六爷也不比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大襟上没褶,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赛唱戏一样。
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门窗全闭着,人中间放着大铜盆,盆里的火炭打昨后晌烧个通宵,压也没压过,此刻烧得正热。隔寒气的玻璃都热得冒汗,滴答水儿。迎面红木大条案上摆着此地逢年必摆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贵”。是拿朱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头,杂着样儿色儿,栽在木槽子里。红是红白是白黄是黄绿是绿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没风吹,却一种一种香味替换着飘过来。打这人鼻眼儿钻出来,再钻进那人鼻眼儿去。好不快活好不快活!
乔六桥一口茶下去,美滋滋咂咂嘴说:
“佟大爷,今儿这茶好香,可是打正兴德买的?”
佟忍安说:
“正兴德哪儿来这样好茶?这是我点名打安徽弄来的。一般茶喝到两碗才有味,这茶热水一冲味儿色儿全出来了。不信,你们就相互瞧瞧,赛不赛蹲在荷花塘里照的那色,湛绿湛绿。它不单喝着香,三碗过后,再把茶叶倒进嘴嚼,嫩得赛菠菜心子。”
乔六桥瞧众人脸,忽叫道:
“可不是,大伙儿快瞅牛五爷的脸,活赛阴曹地府的牛头,碧绿!”
众人一齐哈哈哈哈大笑。陆达夫笑得脑袋使劲往后仰,喉结在脖子上直跳。
牛凤章晃着大脑袋说:
“牛肉是五大荤。驴、马、狗、骡、牛,各位不嫌腻,只管来吃我!”
陆达夫说:
“要吃快吃,立春过后再杀牛,就得‘杖一百,充乌鲁木齐’了!”
众人又是笑。
佟忍安偏脸朝吕显卿说:
“您喝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可知它的来历?”
吕显卿摇头没言语。他和佟忍安一直暗较劲,谁摇头谁就窘。
乔六桥说:
“这茶名好怪,八成有些趣事。”
佟忍安正等这个话引子。马上说:
“叫六爷说着了——这是安徽太平产的茶。据说太平县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采茶人上不去,就驯养一群猴子,戴小竹帽,背小竹篓,爬上去采。所以叫‘太平猴魁’。这茶来得稀罕吧!再说它长在山尖上,整天叫云雾煨着,味儿自然空灵清远。”
“空灵清远这四个字用得好。”华琳忽说,他手指着茶,眼珠子却没瞧茶,说,“难得人间有这好茶,可惜没这样好画!”
佟忍安说:
“今儿我可不是把茶和画配一块儿,而是拿它和小脚配一块儿的。”
吕显卿抓住话茬就说:“佟大爷,您上次总开口闭口说什么神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要说这茶倒有股子神劲,小脚的神品还没见着。可就等今儿赛脚会上看了,要是总看不着,别怪我认为您佟家‘眼高’——‘脚低’了。”说完嘿嘿笑,赛打趣儿,又赛找碴儿。
佟忍安听罢面不改色,提起小茶壶,拿指头在壶肚上轻轻敲三下。应声忽然哗啦哗啦一阵响,通向三道院的玻璃隔扇全打开,一阵寒气扑进来。热的凉的一激,差不多全响响地打喷嚏。这几下喷嚏,反倒清爽了。只见外边一片银白雪景,又静又雅。吕显卿抬起屁股急着出去瞧。佟忍安说:“居士少安毋躁,这次变了法儿,不必出屋,坐着看就行。各位只要穿戴暖和,别受凉冻了头。”众人全都起来,有的拿外边的大氅斗篷披上,有的打帽筒取下帽子戴上。
嘛声儿没有,又见潘妈已经站在廊子上。还是上下一身皂,只在发箍、襟边、鞋口,加了三道黄边。这三道就十分扎眼。黑缎裹腿打脚脖子人字样紧绷绷直缠到膝盖下边,愈显出小脚,钉头一般戳在地上。乔六桥忽想到昨儿在义升成牛五爷的话,着意想打这脚上看出点邪味来。愈想看愈看不出来。回头正要请教陆达夫,只见佟忍安朝门口潘妈那边点点头,再扭过头来潘妈早不见了,好赛一阵风吹走。跟着一个个女子,打西边廊子走来,走到门前,或停住俏然一立,或左右错着步转来转去绕两圈,或半步不停行云流水般走过,却都把小脚看得清也看不清闪露一下。那些女子牛五爷全都认得,是桃儿杏儿珠儿,还有个新来的小丫头草儿。四少奶奶压场在顶后边。个个小脚都赛五月节五彩丝线缠的小粽子,花花绿绿五光十色一串走过。已经叫诸位莲癖看花了眼。陆达夫笑着说:
“这场面赛过今年宫北大街的花灯了!”
“我看是走马灯,眼珠子跟不上,都快蹦出来了!”乔六桥叫着。
座中只有吕显卿和华琳不吭声。不知口味高还是这样才显得口味高。
忽然潘妈上来说:
“大少奶奶头晕,怕赛不了。”
众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妈,似是不信。潘妈那张石头脸上除去横竖褶子,嘛也看不出来。佟忍安口气发急地说:
“客人都等着,这不叫人家扫兴!”
潘妈说:
“大少奶奶说,请二少奶奶先来。”
佟忍安手提小茶壶嘴对嘴慢慢饮,眼珠子溜溜直转,忽冒出光,好赛悟出嘛来,忙点头对潘妈说:
“好,去请二少奶奶先来亮脚。”
潘妈一闪没了。
只等片刻,打西厢房那边站出四个女子,身穿天蓝水绿桃红月黄四样色的衣裙,正是桃儿杏儿珠儿草儿,一人一把长杆竹扫帚,两人一边,舞动竹帚,齐刷刷,随着雪雾轻扬,渐渐开出一条道儿,黑黑露出雪下边的方砖地,直到这边门前台阶下。丫鬟们退去,门帘一撩,帘上拴的小银铃叮叮一响,白金宝大火苗子赛的站在房门口。只见她一身朱红裙褂,云字样金花绣满身,外披猩红缎面大斗篷,雪白的羊皮里子,把又柔又韧又俏又贼的身段全托出来。这一下好比戏台上将帅出场,看势头就是夺魁来的!头发高高梳个玉葱朝天髻,抓髻尖上插一支金簪子,簪子头挂着玉丰泰精制的红绒大凤,凤嘴叼着串珠。每颗珠子都是奇大宝珠,摇摇摆摆垂下来,闪闪烁烁的珠子后头是张红是红、白是白、艳丽照人的小脸儿。可她站在高门槛里,独独不见小脚。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连同吕显卿,都翘起屁股,抻脖子腆脸往里瞧。
瞧着,瞧着,终于瞧见一只金灿灿小脚打门槛里迈出来,好赛一只小金鸡蹦出来。立即听到乔六爷一声尖叫,嗓子变了调儿。打古到今,没人见过小金鞋,是金线绣的,金箔贴的,纯金打的,谁也猜不透。跟手另一只也迈到门槛外边,左挨右,右挨左,并头并跟立着,赛一对小金元宝摆在那里。等众人刚刚看好,便扭扭摆摆走过来,每一步竟在青砖地上留下个白脚印。这是嘛,脚底没雪,哪儿来的白印子?白金宝一直走上这边台阶。众人眼珠子跟在她脚跟后边细一看,地上居然是粉印的白莲花图案,还有股异香扑鼻子。一时众人都看傻了。吕显卿站起来恭恭敬敬躬身道:
“二少奶奶,我爱莲居士自以为看尽天下小脚小鞋,没料到在您跟前才真开了眼。您务必告我,这银莲怎么印在地上的。您要是不叫我在外边说,我担保不说,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我就把我的姓倒着写。”
乔六桥叫道:
“别听他的,‘吕’字倒过来还是‘吕’字!”
吕显卿连忙摇手说:
“别听六爷的!他是念书的,心眼儿多,我们买卖人哪儿这么多心计。您要是不信,告了我,我马上把舌头割去!”
陆达夫取笑道:
“割了舌头,你还会拿笔写给别人看。”
“说完干脆就把他活埋了。”乔六桥说。
众人笑。吕显卿好窘,还是要知道。
白金宝见戈香莲不露面,不管她真有病还是临阵脱逃,自己上手就一震到底,夺魁已经十拿九稳,心里高兴,便说:
“还能叫居士割舌头,您自管张扬出去我也不在乎。我白金宝有九十九个绝招,这才拿出一招。您瞧——”
白金宝坐在凳上,把脚腕子搁在另一条腿上,轻轻一掀裙边,将金煌煌月弯弯小脚露出来,众人全站起身,不错眼盯着看。白金宝一掰鞋帮,底儿朝上,原来木底子雕刻一朵莲花,凹处都镂空,通着里边。她再打底墙子上一拉,竟拉出一个精致小抽屉,木帮,纱网做底,盛满香粉。待众人看好,她就把抽屉往回一推,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
众人无不叫绝。
吕显卿也禁不住叫起来:
“这才叫‘步步生莲花’,妙用古意!妙用古意!出神入化!出神入化!佟大爷,我今儿总算懂得您说的‘神品’二字是……”
吕显卿说到这儿,不知不觉绊住口。只见佟忍安直勾勾望向院中,眼珠子唰唰冒光。看来好赛根本没听到吕显卿的话,回过头却摇脑袋说:“你这见的,最多不过是妙品!”这话叫满屋人,连同白金宝都怔住。
吕显卿才要问明究竟,乔六桥忽指着院里假山石那边,直叫:“看,看,那儿是嘛?”他眼尖。牛凤章把眼闭了又睁,几次也看不见。
没一会儿,众人先后都瞧见,那堆山石脚下有两个绿点儿,好赛两片嫩叶。大冬天哪儿来的叶子?但在白雪地里,点点红梅间,这绿又鲜又嫩又亮又柔又照眼又扎眼又入眼。嘛东西呢?不等说也不等问,两绿点儿一波一动,摇颤起来,好赛水上漂的叶片儿,上边正托着个女子,绕出山石拐角处,修竹般定住不动。一件银灰斗篷裹着身子,好赛石影,低头侧视,看不见脸。来回来去轻轻挪几步,绿色就在裙底忽闪忽闪,才知道是双绿鞋,叫人有意无意把眼神都落在这鞋上。天寒地冻,红梅疏落,这绿色立时使得满院景物都活起来。
吕显卿入了迷,却没看出门道。乔六桥究竟是才子,灵得好,忽有醒悟,惊叫道:
“这是‘万翠丛中一点红’的反用,‘万红丛中一点翠’!”
这句话把众人眼光引上一个台阶。
可是一晃绿色没了,人影也没了。院子立时冷清得很,梅也无色,雪也无光。众人还没醒过味儿来,更没弄清这人是谁,连白金宝也没看明白,东厢房的房门“哗啦啦”一开,那披斗篷的女人走出来,正是戈香莲。她两手反过腕儿向后一甩,甩掉斗篷,现出一身世上没有画上也没有的打扮。再看那模样韵致气度风姿神态,这个香莲与上次赛脚的香莲哪里还是一个人儿?白金宝也吓一跳,竟以为香莲耍花活找个替身!
先说打扮,上边松松一件月白丝绸褂子,打前襟右下角绣出一枝桃花,花色极淡,下密上疏,星星点点直上肩头,再沿两袖变成一片落瓣,飘飘洒向袖口。单这桃花在身上变了两个季节,绝不绝?袖口领口镶一道藤萝紫缎边,上边补绣各色蝴蝶,一码银的。下身是牙黄百褶罗裙,平素没花,条条褶子折得赛折扇一样齐棱棱。却有一条天青丝带子,围腰绕一圈,软软垂下来,就赛风吹一条柳条儿挂在她腰上。再说她脸儿,粉儿似擦没擦,胭脂似涂没涂,眉毛似描没描,这眉毛淡得好比在眼睛上边做梦。头发更是随便一卷,在脑袋上好歹盘个香瓜髻,罩上黑线网,没花没玉没金没银更没珍珠。打上到下,颜色非浅即淡,五颜六色,全给她身子消融了。这股子疏淡劲儿自在劲儿洒脱劲儿,正好给白金宝刚刚那股子浓艳劲儿精神劲儿玩命劲儿紧绷劲儿,托出来,比出来。这股子与世无争的劲儿反叫人看高了。世上使劲常常给别人使,真是累死自己便宜别人。还说戈香莲这会儿——她脸蛋斜着,眼光向下,七分大方,三分羞怯。直把众人看得心里好赛小虫子爬,痒痒痒痒却抓不着。更尤其,人人都想瞧她小脚,偏偏给百褶裙盖着。一路轻飘飘走来,一条胳膊斜搭腰前,一条胳膊背在身后,腰儿一走一摆,又弱又娇,百褶裙跟着齐齐摇来摆去,可无论怎么摆怎么摇,小脚尖绝不露出半点。直走到阶前停住,把背在后边的手伸向胸前,胳膊一举,手一张,掌心赛开出一朵黑黑大花,细看却是个黑毛大毽子。陆达夫好似心领神会,大叫一声:
“好呀,这招叫人美死呀!”
香莲把毽子向空中一抛,跟手罗裙一扬,好赛打裙底飞出一只小红雀儿,去逮那毽子,毽子也赛活的,一逮就蹦,这只小红雀刚回裙底,罗裙扬处,又一只小红雀飞出去逮。那毽子每一腾空飞起,香莲仰头,露出粉颈,眼睛光闪闪盯住那毽子,与刚才侧目斜视的神气全不同了;毽子一落下,立即就有只小红雀打裙底疾飞而出,也与刚才步履轻盈完全两样。只见百褶罗裙来回翻飞,黑毛大毽子上下起落。两只小雀一左一右你出我回出窠入窠,十分好看。众人才知这对小雀是香莲一双小脚。原先那双绿鞋神不知鬼不觉换了红鞋,才叫人看错弄错。亏她想得出,一身素衣,两只红鞋,外加黑毛大毽子,还要多爽眼!
舞来舞去的小红鞋,看不准看不清却看得出小、尖、巧、灵,每只脚里好赛有个魂儿。忽地,香莲过劲,把毽子踢过头顶,落向身后,众人惊呼,以为要落地。白金宝尖嗓子高兴叫一声:“坏了!”香莲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来个鹞子翻身,腰一拧,罗裙一转,一脚回勾底儿朝上,这式叫作“金钩倒挂”,拿鞋底把毽子弹起来,黑乎乎返过头顶,重新飘落身前,另只脚随即一伸,拿脚尖稳稳接住。这招为的是把脚亮出来,叫众人看个满眼。好细好薄好窄好俏的小脚,好赛一牙香瓜。可好东西只能给人瞧一眼。香莲把脚轻巧一踮,毽子跳起来落回手中,小脚重新叫罗裙盖住。
香莲又是婷婷立着,眼神不瞧众人羞答答斜向下瞧。刚刚那阵子蹦跳过后,胸口一起一伏微微喘,更显得娇柔可爱。
厅内外绝无声息死了半天,这时忽然爆起一阵喝彩。众莲癖如醉如狂,乔六桥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人以为他假装疯魔瞎胡闹;陆达夫脸上没笑,只有傻样;牛凤章眼神不对,好赛对了眼一时回不了位;华琳的傲气也矮下一截。乔六桥闹一阵,静下来,叹口气说:
“真是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脚玩到这份儿,人间嘛也可以不要了!”
众莲癖听罢一同感慨万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
“昨儿乔爷他们议论‘津门一绝’,把您归在里边,老实说,我还不服。今儿我敢说,您不单津门一绝,天下也一绝!这金莲出海到洋人那边保管也一绝!洋女人的脚,一比,都是洋船呵!”
“居士,你们内地人见识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轮!”陆达夫叫着。
佟忍安满脸冒光,叫人备酒备菜,又叫戈香莲和白金宝、董秋蓉陪客人说话。可再一瞧,白金宝不在了,桃儿要去请她,佟忍安拦住桃儿只说句:“多半绍华回来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们说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饭点心瓜果就呼噜呼噜端上来。此时是隆冬时节,正好吃“天津八珍”。银鱼、紫蟹、铁雀、晃虾、豆芽菜、韭黄、青萝卜、鸭梨。都是精挑细拣买来加上精工细制的,黄紫银白朱红翠绿,碟架碟碗摞碗摆满一桌。
酒斟上刚喝,陆达夫出个主意,叫香莲脱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开外地方,大伙儿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壶”游戏,投中胜,投不中输罚一大杯。众莲癖马上响应,都说单这主意,就值三百两银子。只怕香莲不肯。香莲却大方得很,肯了。脱鞋之时,众莲癖全都盯着看脚,不想香莲抿嘴微微一笑没撩裙子,双手往下一操,海底捞月般,打裙底捧上来一只鲜红小鞋,通体红缎,无绣无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弯个铜钩儿,式样很是奇特。吕显卿说:
“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大伙儿乱嘈嘈,谁也没顾上看。
小红鞋撂在地上,一个个拿筷子扔去。大伙儿还没挨罚就先醉了。除去乔六桥瞎猫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凤章两投不中,罚两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远处铜痰筒里,罚两杯。吕显卿远看那小小红鞋,魂赛丢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没扔就情愿罚两杯。几轮过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间。佟忍安说:
“这样玩太难,大伙儿手都不听使唤,很快就给罚醉了,扫了兴致,陆四爷,咱再换个玩法可好?”
陆达夫马上又一个主意。他说既然大伙儿都是莲癖,每人说出一条金莲的讲究来,说不出才罚。众莲癖说这玩法更好,既风雅又长学问,于是起哄叫牛凤章先说。
“干嘛?以为我学问跟不上你们?”牛凤章站起来,竟然张口就说:“肥,软,秀。”
乔六桥问:
“完啦?”
“可不完啦!该你说啦!”
“三个字就想过关,没门儿,罚酒!”
“哎,我这三个字可是在本的!”牛凤章说,“肥、软、秀,这叫‘金莲三贵’。你问佟大爷是不。学问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来个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听拿嘴数着——我这叫金莲二十四格。”乔六桥说,“这二十四格分作形、质、姿、神四类,每类六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
吕显卿说:
“这‘神’类六个字,若不是今儿见到大少奶奶的脚,怕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未必能懂。可这中间唯‘淡’一字……还觉得那么飘飘忽忽的。”
乔六桥说:
“哪里飘忽,刚才大少奶奶在石头后边一场,您还品不出‘淡’味儿来?淡雅淡远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旷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绝了吗?”
这山西人听得有点发傻,拱拱手说:“乔六爷不愧是天津卫大才子,张嘴全是整套的。好,我这儿也说一个。叫作‘金莲四景’,不知佟大爷听过没有?”他避开满肚子墨汁的乔六桥,扭脸问佟忍安。还没忘了老对手。
“说说看。”佟忍安说,“我听着。”
“缠足,濯足,制履,试履。怎么样?哈哈!”吕显卿嘴咧得露黄牙。
在座的见他出手不高,没人接茬。只有造假画的牛凤章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佟忍安连应付一下的笑脸也没给。他瞧一眼香莲,香莲对这山西人也满是瞧不上的神气。华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没黑色了,更瞧不上。牛凤章见了,逗他说:
“华七爷,别费劲琢磨了,您也说个绝的,震震咱耳朵!”
华琳淡淡笑笑,斜着眼神说:
“绝顶金莲,只有一字诀,曰:空!”
众莲癖听了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评论这话的是非。
牛凤章把嘴里正嚼着的铁雀骨头往地上一啐,摆手说:
“不懂不懂!你专拿别人不懂的糊弄人。空无所有叫嘛金莲?没脚丫子啦?该罚,罚他!”
没料到香莲忽然说话:
“我喜欢这‘空’字!”
话说罢,众莲癖更是发傻,糊涂,难解费解不解无法可解。佟忍安那里也发怔,真赛这里边藏着什么极深的学问,没人再敢插嘴。
陆达夫哈哈笑道:
“我可不空,说的都是实在的。我这叫‘金莲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们听好了,三上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为帘下、屏下、篱下,三底为裙底、被底、身底……”
乔六桥一推陆达夫肩膀,笑嘻嘻说:
“陆四爷你这瞒别人瞒不了我。前边三个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绚的话,有书可查。后边那三底一准是你加的。为嘛?陆四爷向例不吃素,全是荤的。”
陆达夫大笑狂笑,笑得脑袋仰到椅子靠背后边去。
轮到佟忍安,本来他开口就说了,莫名其妙闷住口。事后才知,他是给华琳一个“空”字压住了,这是后话。眼下,佟忍安只说:“我无话可说,该罚。”一扬脖,把眼前的酒倒进肚里,随后说,“又该换个玩法,也换换兴致!”
众莲癖知道小脚学问难不倒佟忍安,只当他不愿胡扯这些不高不低的话。谁也不勉强他。乔六桥说:
“还是我六爷给你们出个词儿吧——咱玩行酒令,怎么样?规矩是,大伙儿都得围着小脚说,不准扯别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莲好’,每人一阕,高低不论,合仄押韵就成。咱说好,先打我这儿开始,沿桌子往左转,一个挨一个,谁说不出就罚谁!”
这一来,众莲癖兴趣又提到脑袋顶上。都夸乔六桥这主意更好玩更风雅更尽兴。牛凤章忙把几块坛子肉扒进肚子里,垫底儿,怕挨罚顶不住酒劲儿。
“金莲好!”乔六桥真是才子,张口就出句子,“裙底斗春风,钿尺量来三寸小,袅袅依依雪中行,款步试双红。”
“好!”众莲癖齐声叫好,乔六桥“嗒”手指一弹牛凤章脑袋就说,“别塞了,该你啦!”
“我学佟大爷刚才那样,喝一杯认罚算了!”牛凤章说。
“不行,你能跟佟大爷比?佟大爷人家是天津卫一绝。你这牛头哪儿绝?你要认罚,得喝一壶。”乔六桥说。
众人齐声喊“对”。
牛凤章给逼得挤得整得抓耳挠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么忽然蹦出这几句:
“金莲好,大少奶奶脚,毽子踢得八丈高,谁要不说这脚好,谁才喝猫尿!”
这话一打住,众莲癖哄起一阵疯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泪前仰后合翻倒椅子,华琳一口茶“噗”地喷出来。
“牛五爷这几句,别看文气不够,可叫大少奶奶高兴!”吕显卿说。
直说得香莲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来。
牛凤章得意非凡,一把将正在咬螃蟹腿儿的陆达夫拉起来,叫他马上说,不准打岔拖时候,另只手还端起酒壶预备罚。谁料陆达夫好赛没使脑袋,单拿嘴就说了:
“金莲好,入夜最销魂,两瓣娇荷如出水,一双软玉不沾尘,愈小愈欢心。”
香莲听得羞得臊得扭过脸去。乔六桥说:“不雅,不雅,该罚该罚!”众莲癖都闹着灌他。
陆达夫连连喊冤叫屈说:“这叫雅俗共赏。雅不伤俗,俗不伤雅,这几句诗我敢写到报上去!”他一边推开别人的手,一边笑,一边捂嘴不肯认罚。
乔六桥非要灌他。这会儿,人人连闹带喝,肚子里的酒逛荡上头,都想胡闹。陆达夫忽起身大声说:
“要我喝不难,只一条,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嘛,说!”乔六桥朝他说,赛朝他叫。
“请大少奶奶把方才做投壶用的小鞋借我一用。”陆达夫把手伸向香莲。
香莲脱了给他,不知他干嘛用。却见陆达夫竟把酒杯放进鞋跟里,杯大鞋小,使劲才塞进去。“我就拿它喝!”陆达夫大笑大叫。
“这不是胡来?”牛凤章说,扭脸看佟忍安。
佟忍安竟不以为然,反倒开心地说:
“古人也这么做,这叫‘采莲船’,以鞋杯传酒,才真正尽兴呢!”
这话一说,众莲癖全都不行酒令,情愿挨罚。骂陆达夫老奸巨猾,世上事真是“吓死胆小的,美死胆大的”。愈胡来愈没事,愈小心愈来事。五脏六腑里还是胆子比心有用!于是大伙儿打陆达夫手里夺过鞋杯,一个个传着抢着争着霸着,又霸又争又抢又夺,斟满就饮,有的说香,有的说醉,有的说不醉,还喝。乔六桥夺过鞋杯捧起来喝。两手突然一松,小鞋不知掉到哪里,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陆达夫指着乔六桥大笑,原来小鞋在乔六桥嘴上,给上下牙咬着鞋尖,好赛叼着一只红红大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