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裘里和菲菲
老裘里,一匹瘦骨嶙峋的栗色老马,刚拉一车白灰回来,给马夫瓦尔卡拴在当院的一棵小杨树上。它满身白灰,连鼻孔和嘴唇也沾了不少,甚至跑到眼角里去了,它歪过长脸在粗糙的树干上蹭来蹭去,也无法把这些火辣辣的灰末弄下来。再加上天气闷热,短短的鬃毛下边全是黏汗,真是难受极了,它很想跑下河去痛痛快快洗个澡儿……但这不可能,灼热的赤阳像个燃烧的火球高悬中天,树影正是最小的时候。它挪来挪去,打算躲开火烫的阳光的针芒,但树影怎么也不能把它的全身遮住。难道它又得拿出生活教给它的一个可怜的老办法——每当在无可奈何时,只能忍受?
“咯、咯、咯、咯……”
谁在那边笑?噢,是菲菲。一条肥大的多肉的白狗。两片厚厚的耳朵垂盖在额角上,样子有点像猪。一双小而发红的三角眼亮闪闪。此刻它正趴在楼前的高台阶上,下巴搁在前腿上,懒懒又狡黠地笑着。
“老家伙,怎么样?”菲菲说。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呢?又热又累,又热又累啊!”老裘里叹息道。
“可怜的老家伙!你干吗在那儿死晒着呢?快到我这儿来吧!这儿多凉快,一点也不晒,这扇门直通楼里的过道,有穿堂风,又阴又凉。裘里,我趴在这儿,就像趴在冰上。”
老裘里看看拴着自己的绳子,没说话。这时,毒日头简直要把它的脊背烧着了。
“啊、啊,你是过不来的呀!老家伙,你怎么混成这样子!你前几年是什么样子?一匹漂亮的骏马,主人还常骑着你兜风去哪!现在呢?谁能说出你是栗色的?毛儿七倒八歪,上边又是土,又是灰,纯粹像个破灰布口袋。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还总给拴着,没一点自在。瓦尔卡怎么样?还打你吗?”
“怎么不打呢……自从年前他老婆害疟疾死了,他打我打得更凶了。他整天喝酒,喝醉了就红着眼珠,站在车上拼命拿鞭子抽我,倒好像是我害死他老婆似的……”
“你不会不理他?躲着他……”菲菲说。可是当它看见老裘里没有表情的脸,便想到自己的话是没用的,它支吾着,“怎么好呢?你混成这样。你看我——”菲菲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许多得意的话止不住地涌到嘴边,就好像见到牛肉时一涌而出的口水,非要冒出来不可了,“我呀——我整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吃吃、睡睡、溜达溜达;待闷了,就到门口吓唬个生人解闷,要不就到街上去追追母狗取乐……这所楼,上上下下,我随便上哪儿都行。我到过小姐的床底下睡觉,经常从主人屋子进进出出。哎,老家伙,你行吗?”
老裘里摇摇头。这就加强了菲菲心里的优越感。它前腿一收,直起笨重的身子,好似挂了一身勋章想叫人看那样,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脯,兴奋地说:
“好阔气,那屋子。地上铺着红毯子、黄毯子、花毯子,在上边走着可舒服啦!”
“比在草地上走还舒服吗?”
“草地算个屁呀!在那些毯子上一走,就好像、就好像……”菲菲抬起眼睛想了想,忽然说,“就像在云彩上走一样。”
老裘里偏过脸,瞅一下火热又晃眼的天空,说:
“草地上的草可以吃呢!”
“你可真没见识。怪不得你是匹马呢!除去草你就不知道还有别的好东西吃。告诉你!主人单是吃饭就一大间房子。他们吃饭时,我还跳上一张空椅子,和主人们同桌吃。主人说:‘菲菲,张嘴!’一块猪排扔过来,我一伸嘴就叼住了。一会儿小姐也说:‘菲菲,张开嘴!’说着,又把一块香喷喷的肥肉扔给我。我呢,还钻到桌子下边,舔过太太那只绣金花的拖鞋呢!每星期四,太太到涅瓦河边散步,非叫我陪着去不可,别人谁陪也不成。科伦斯基伯爵——你知道吗?大伟人,最有钱,穿得可讲究了。我们经常在河边碰见他,他还朝我们点头,我也朝他点头。你行吗?甭说你,就是瓦尔卡,厨子伊凡·伊凡诺维奇,都不成。我甚至还敢去咬主人的靴筒,你怎么样?”
老裘里惊讶地眨巴一下眼睛。一瞬间,身上火烫的阳光好像一下子挪开了,换了一层冰雪,它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它清楚记得,一次它用尾巴轰赶马蝇子时,不小心扫打在主人的肩膀上,主人怒了,抡起手杖来猛抽它的后腿。当时它疼得跪了下来,直到现在,只要拉一些重东西,比如刚刚那车白灰,它的腿骨就发痛,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可是菲菲居然敢去咬主人的靴筒——它所受到的恩宠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真的吗,菲菲?”老裘里眼里闪着惊羡的目光。
“当然是真的了!咬主人靴筒又算什么?太不算什么了,你去问问瓦尔卡,他常瞧见。告诉你,我菲菲不是吹牛,我还敢咬主人的脖子呢!”
老裘里听着,不觉伸长它又细又长的脖子,动一动,竟好像自己的脖子挨咬一样。菲菲说过这话,自觉夸大过分,但老裘里正陷入惊异得发呆的情景中,并不觉得。菲菲便修补起它这几句言过其实的话来:
“……咬主人这种事,你当然不行。你知道主人和我是什么关系吗?是朋友,老朋友。我一直忠于他,他心中有数。再说我还救过他呢!这事你不知道——前年,我陪主人在大赛马场外那条林荫道并排溜达。主人只顾看头上的树叶,我也看树叶,谁也没瞧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老头,正和主人撞个满怀。那个老头穿得挺好,可是脾气很糟,竟和主人大吵起来。那老头气得脖子都红了,居然要抬手打主人。主人扭过头,喊我:‘菲菲!’我立即冲上去,朝那老头龇开牙,竖起耳朵,啾啾地吼。谁想那老头是个草包,不但不敢再装凶,反而扭过屁股吓跑了。挺平的地面,他还差点儿摔一跤。主人大笑起来,拍拍我的头说:‘老朋友,干得漂亮!’哈,你猜怎么样,当晚主人就给我一大碗牛肉吃。从那次,主人就对我另眼看待了。瓦尔卡,伊凡,还有女佣莉娜等等,那帮子下等人,废料,奴才,怎么能跟我相比,你去问问瓦尔卡,他敢来碰我吗?他们得捧我、爱我、对我好,来讨主人欢心的,我却从来不想搭理他们!”
“可是,瓦尔卡的鞭子在我身上抽得愈响,才愈显得他们干活卖力气,用来讨主人的好……你看。”老裘里说着转过身,它右边脖子上有一长条给鞭子抽得毛都掉光了,露出光光的皮来。
“多惨,多惨呀!老家伙,你为什么不和我一样呢?”
菲菲满口同情的语调,那神气却得意已极。它从和老裘里的谈话里,深深感到自己的幸运、优越和非凡;它知足而骄傲。似乎它也是这所楼房中的主人了。至少和主人是一码事,不是两码事。老裘里呢,也感到这种地位的悬殊。在它的印象里,菲菲不过是一条狗、一条狗而已,谁想到它这样能耐、有福、手眼通天、高高在上。自己没法儿和它相比,已然老了,没有奔头,只有受苦;它自卑到了极点。
“菲菲——菲菲——”有人叫菲菲。
菲菲瞪起眼,大耳朵呼扇一下张开来。只听它轻声说:“主人!”紧跟着就跳下台阶,摇着一身胖肉,急急忙忙朝门口跑去,项圈上系着的小银铃发出一串儿响声。
主人出现在门口,手杖、靴筒、衣扣、表链,都在阳光里闪亮;菲菲围着主人又跑又跳,短尾巴亲热地摇着,并抬起那张猪样的肥脸嗅着主人的衣裤,好似闻到什么醉心的气味;然后立起身来,把前爪搭在主人的手上。主人用另一只手摸摸它的头。这时它偏过头,得意扬扬地看了老裘里一眼。满身白灰的老裘里对它充满羡慕之意。
菲菲兴奋起来,它围着主人转圈,打滚,撒欢,最后扑向主人的靴子咬起来。
“又胡闹!”主人带着一种爱意说。
菲菲又朝老裘里递过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见了吧!我敢咬他的靴子!
于是菲菲有些忘形了,咬得主人又黑又亮的皮靴筒吱扭吱扭地响。忽然,只听主人大喝一声:
“哎哟,混蛋!”
原来主人崭新的靴筒被咬破了一大块,破皮子向外翻出来。菲菲还没有弄明白是自己闯下的祸事,就已经给主人一脚踢出四五步远,摔得蒙头转向,浑身是土。这一脚正踢在它的脸上,疼得很呢!这又实在叫菲菲挂不住面子,它急了,打一个滚儿翻身起来,喉咙里响着粗粗的发怒声,要朝主人扑来。
“好,你敢咬我!畜生,我打死你!”
主人愤怒的声音又响亮、又怕人,同时举起手杖就要打。远处的老裘里见了,吓得张大嘴,膝头发软,腿上挨过打的地方突然痛起来。菲菲呢,它抬眼看见主人气冲冲的脸和举在半空中亮闪闪而结实的手杖,没有扑过去,而是顺从地低下头,垂下耳朵,哀哀叫了一忽儿,随后摇着尾巴跑到主人跟前,用两腮亲昵地蹭着主人的脚面,并伸出湿乎乎的舌头舔主人的靴筒,那样子就像闯了祸的孩子向大人撒娇讨好一样。
主人没打它,而是厌烦地用脚拨开它,说一声“滚开!”便回屋去了。
菲菲望着主人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扭头看见老裘里,一时感觉困窘极了。
“菲菲,你疼吗?”老裘里问。
菲菲摇摇头,没出声,其实它疼得厉害。
“菲菲,别难过——”老裘里安慰它说,“这事怪你,你闹得太过分了,对不对?”
“啊,啊……是呵。确实闹得太过分了,而且是和主人这么闹。”说到这里,菲菲好像立时恢复一点精神,又说,“……和主人这么闹,除去我,谁敢?还多亏是我,要是瓦尔卡、伊凡、莉娜那些家伙,主人非打断他们的腿不可。一双新靴子被我咬破,居然还没打我一下,这对我可是很大的面子呀!你说是吧?”
“嗯。”
菲菲还想神气地笑一下,但脸上刚挨过狠狠一脚,左眼下边已经肿得高高的,挤得眼睛细得像一条缝。这一笑,只像脸皮扯动一下。
“多亏是我……”它极力想挽回面子,还在加劲地说,“换别人,这么闹?要命!主人跟我总有面子,他不会忘记在大赛马场外那件事。老朋友,老交情呢!”
老裘里不再吱声。菲菲自觉没趣,怏怏回到楼前的高台上蜷卧下来,闭上眼睛。老裘里瞥见它的脸颊和前爪在一阵阵微微发抖。它肯定没有睡着,大概在忍着疼痛。老裘里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对菲菲一点也不艳羡、不钦慕,同时也不感到自卑了。它想,菲菲并不比自己强多少,它不过是一条狗、一条狗而已。由此看来,它自己比菲菲还要强上一些呢!
[1] 本文入选人教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五年级上册)等数十种教材。
[2] 本文入选上海教育出版社版九年义务教育课本(语文五年级第一学期)等教材。
[3] 天津人对垃圾箱的俗称。
[4] 什么,天津方言。
[5] 一员,天津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