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西第一例“非典”
回到办公室以后,侯卫东交代晏春平,让他给防非办打电话,汇报材料出来,审查以后才能上会。这几天时间,他完全陷在防治“非典”的工作之中,左奔右跑,没有喘息之机,如今基本上将应该布置的工作大部分安排下去,他准备安静一会儿,自我充电。
他将写作任务向晏春平交代清楚以后,吩咐道:“我要关门研究文件,没有特殊情况,别让人来找我。”
泡了茶,侯卫东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间,让自己完全安静下来。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来自于青林镇赵永胜的警句已经成为自己的一种重要的行为模式。他在静思中,再次彻底搜索沙州防治“非典”整体工作还可能存在的漏洞。
慢慢地喝茶,让自己的心彻底安静了下来。
“关注重点一,出现疫情时,发布疫情问题。
“关注重点二,出现疫情时,如何调查接触者。
“关注重点三,工作人员在实际工作中的情绪问题。
“关注重点四,出现疫情时,明确工作纪律的问题。
“关注重点五,传染病医院治疗问题。
“关注重点六,隔离点周边群众稳定问题。
“关注重点七,出现疫情大规模隔离问题。”
列出七条关注重点,侯卫东又翻出预案,将自己想到的问题与预案进行一一对照,找出预案中忽略或是不可能写到的细节。
一个小时左右,他完成了对七个关注重点的研究工作。
自从担任防治“非典”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以后,他陷入了紧急而迫切的具体事务之中,红颜知己郭兰的身影被压在心底最深处。此时他完成手里工作,忙里偷闲,窈窕身影在不经意间又跃然脑中。
那天一句“我爱你”,让侯卫东无数遍回味。他如恋爱中的女人一般,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女人青春易逝,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对不起郭兰,是不是到了该松手的时候?既然不能执子之手,就应该放掉那只手。”
每当“分手”念头涌出之时,埋在心肝里的那把刀就开始滚动起来,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如被锯开,鲜血淋漓,疼痛难忍。
侯卫东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郭兰身上离开,桌上放着新送来的厚厚一叠文件,他随手翻了翻,惊讶地发现郭兰被任命为沙州大学防治“非典”领导小组副组长。转念一想,郭兰是沙州大学党委委员、组织部长,担任校防非办副组长是理所当然的事。
仔细看了沙州大学的简报,侯卫东还是察觉到一些问题,他给许庆蓉打了电话:“沙州大学和几所中专院校,有好几万学生,消毒液、温度计等防非药品、药具到底准备得如何?特别是沙州大学,有几万学生,绝对不能出事。你抽时间亲自去一趟,帮助他们理一理思路。”
许庆蓉道:“沙州大学工作不错,组织部长郭兰是新增加的防非办副主任,其实是她主要负责。她原本要到上海去读书,上海那边来了暂时停课通知,结果她就留在学校抓防非工作。”郭兰在沙州市委组织部工作时,参加过对许庆蓉的组织考察,她们两人关系挺好,一直有联系。
许庆蓉无意中说出了郭兰的近期行踪,而这些事侯卫东基本不知。放下电话,他默默地体会着郭兰内心的挣扎,惘然若失,心里不禁有些苦涩。
此时,他的身边人纷纷战斗在“非典”一线:蒋大力卖药品及器材,周昌全督战沙州,郭兰成为沙州大学防非办副主任。他感到“非典”如一柄巨大的锅铲,狠狠地搅动着大锅,大锅里的汤汤水水便混在了一起,一起努力地向天空散发着热量。
他脑中浮现起巨型大锅的具体形象,在锅中,他和郭兰在混乱中用力拥抱着,其他事情都抛在了一边。
这种感慨很奇异,也很过瘾,不过很快就被迫打断,因为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济道林来到侯卫东办公室。
对于济道林这种老资格市领导,晏春平根本没有挡驾的想法,直接敲开了侯卫东办公室的门。
侯卫东见是济道林,连忙站起来,几步迎上去,道:“济书记,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招呼一声,怎么能劳你大驾。”
1993年,侯卫东从沙州学院毕业时,济道林是沙州学院副院长。在毕业后不久,侯卫东重新回到学校,在小书店偶遇济道林,济道林送了一套《平凡的世界》给侯卫东。十年时间过去,侯卫东成长为沙州市副市长,济道林也离开了学校,成为沙州老资格的纪委书记。
纪委工作的经历在济道林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长期习惯性苦思,额头上留着明显的“川”字纹。坐下以后,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道:“省纪委要求在‘非典’期间严肃纪律,纪委准备拟一份相关文件,我想听听防非办主任的意见。”
纪委拟定文件,根本不需要由纪委书记亲自来向副市长征求意见,若是换一位纪委书记,侯卫东或许还要开一句玩笑,可是面对曾经的校长,他就得正正经经。
济道林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在取文件时,侯卫东看到了济道林手腕上的表。在学校读书期间,济道林上课时就戴着这块表,蒋大力最有经济头脑,是唯一识货人,在寝室里多次谈起这块表,当时羡慕得很。如今这块名表显得很普通,整体上显得暗旧,倒与济道林的身份和气质相符。
侯卫东接过文件,认真翻阅起来。
文件标题是《沙州市纪委、监察局关于严明纪律确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顺利进行的紧急通知》,内容分为“严格政治纪律,牢固树立全局观念,建立工作责任制,严格疫情公布制度,加大监督执纪力度、严厉打击利用防治‘非典’名义从事的各种违法行为”五大部分,这份文件基本上将周昌全副省长“硬”的一手体现了出来。在严格政治纪律中有这样一段话:“党员在‘非典’时期更应该体现先锋模范作用,对不遵守防非工作纪律、擅自脱离工作岗位的党员,开除党籍,是行政和事业编制干部的,开除公职。”
等到侯卫东目光从文件中离开,济道林问:“你是防非办主任,最了解情况,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和遗漏之处。”
侯卫东在脑中将这份文件与自己拟出的七个关注点进行了对照,道:“‘非典’病人相比其他病人,特殊在于传染性,我们必须强调医院的责任,凡是遇到疑似‘非典’病人,不许推诿。这就相当于我们日常推广的首问责任制,又相当于出租车,不能拒收任何一个客人。我建议在文件中要特别强调此条。”
济道林道:“这一条很重要,就叫首诊负责制。”
侯卫东在向济道林介绍了人民公园旁边社区医院发生的围阻事件后,道:“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公布信息,‘非典’是恶性传染病,影响面宽,如果信息公布不及时,必然会有谣言产生。谣言多了,会引起社会动荡。”
济道林额头上的川字紧紧锁住,纠结在一起,缓缓地道:“从八十年代算起,沙州就没有发生过大的疫情,不仅农村地区卫生体系薄弱,城市的卫生体系同样不堪一击。我担心公布疫情的方式不妥当,有可能引起社会不必要的恐慌。”
内紧外松是这些年常采取的工作办法,事实证明此方法在处理绝大多数问题上都有效。只是“非典”疫情不同于以前遇到的任何事情,稍有不慎,通过飞沫传播的烈性传染病患者就有可能呈几何倍数的增长,任何社会都无法承受如此重创。
侯卫东是防非办主任,看了大量资料,知道“非典”厉害,他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从各地的新闻来看,上海、北京、广东等地都公布了疑似和确诊病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先后正式谈到了‘非典’疫情,坚持及时公布信息,这是制止谣言的最好方式。如果沙州出现了确诊病例,就会涉及医院治疗、接触者和疑似病人的隔离观察,涉及面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封锁信息。我们坚持按时公布疫情,或许会引起短暂恐慌,但是长久来说是有利的。”
济道林额上皱纹紧锁,道:“如果发布疫情信息后,引起社会恐慌,这将是一场灾难,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侯卫东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坚持认为及时准确发布信息引起的恐慌,将远远低于谣言引起的恐慌,捂着的盖子就是谣言的温床。”
这份文件的主要内容是按照市委书记朱民生的要求所写,朱民生专门提出要严格疫情公布的方式和时间。听到侯卫东对疫情公布方式毫不迟疑地反对,济道林沉默半晌,道:“你的说法很有道理,到底如何公开疫情信息,在今晚常委会上要提出来研究,以常委会纪要为主。”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转身与侯卫东握手,道:“卫东肩负着重任,责任重大啊。”
看着济道林的背影消失在走道上,侯卫东重回办公室,他拿了一张纸出来,用钢笔在这张纸中间画了一条线,将这张纸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写下信息完全透明的好处与弊端,另一部分写下信息不完全透明的好处与弊端。
最终,他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
在四点四十分,晏春平将防非办写的报送市委常委会的材料送了过来。这篇文章中规中距,也算不错。侯卫东略作修改便算过关。
七点,市委常委会会场。
防治“非典”工作是第一项议程,这一项议程有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是由卫生局许庆蓉报告沙州市防治“非典”已经做了的各项工作,以及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随后由沙州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就《沙州市纪委、监察局关于严明纪律确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顺利进行的紧急通知》向市委常委会作报告。
对于防非办前期的工作,市委常委们给予了充分肯定,提出的几个建议全部通过。但是对纪委的《紧急通知》,常委们有不同的意见,争议最大的地方在信息披露方面。部分常委支持“完全披露信息”,另一部分赞成“不完全披露信息”,争议双方都是为了防止社会恐慌,分歧在于具体的手段。代市长宁玥是完全披露派,副书记杨森林是不完全披露派,纪委书记济道林原本赞同杨森林的意见,提前与侯卫东沟通以后,他的态度变得含糊起来。
侯卫东是列席人员,在沙州,所谓列席者,可以在被询问时发言,但是没有表决权。他是防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办主任,掌握了最多的一手资料和丰富信息,由于不是常委,在实质上的最高决策机构里,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只能听着干瞪眼,将一肚子主意藏肚里。
常委们讨论以后,市委书记朱民生定下调子:“既然大家对信息披露有争议,省里又没有明确要求,我们不必太着急确定披露方式,当务之急是防非办继续做好工作,确保万无一失。我强调两点,第一,在《紧急通知》中暂时不提此事,信息披露改成信息报告的内容。对于下一步信息披露的程序和方式由侯副市长提方案,侯副市长要盯着省防非办,最简单和最正确的方式就是他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侯卫东听到朱民生给自己增加了责任,表面上一本正经点头,心里暗道:“我列席会议,没有发言权,就是一个哑巴,随便别人如何安排。”转念又安慰自己道:“党委和政府各自有职责,这是由体制所决定,我怎么会有很憋屈的感觉,这种情绪不正常,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朱民生顾盼自雄,他自然不会顾忌一位年轻副市长的想法,道:“第二,我在这里强调工作责任制,每位常委、副市长都有自己的工作范围,同时部分领导还联系了具体的地区,不管是自己工作职责范围内还是联系的具体地区,只要出了事,担负同样责任。举例来说,东城区若是有一起确诊病例,但是没有预防和控制好,东城区的东方胜和联系东城区的常委,都要承担相同责任。再比如,教育系统出了事,侯市长和当地地方领导都要承担相同的责任。”
常委会决定的大事,由政府来执行,这是由体制所规定。侯卫东明白这个道理,也觉得无可厚非,可是离开会场后,总是感觉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块小石头压着、堵着神经和血管,莫名其妙觉得不舒服。
平心而论,沙州市市委常委们多数还是挺尊重侯卫东的,在常委会前,济道林副书记还特意来向他征求意见。可是,他作为政府副职只能列席最高决策层的会议,在会上只有旁听权力和被动接受询问。而最纠结之处是在研究防治“非典”问题上,他比任何有权发言的人都要了解“非典”是怎么一回事,有一肚皮的意见,却并不能进入最高的决策机构。
侯卫东曾经做过成津县委书记,具有最终拍板权。此时成了副厅级,反而失去了拍板权,让他颇不习惯。但是要具有更高的拍板权,上一级副职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我今年33岁,一定要在35岁之前成为常委,在38岁之前成为正职,最差的表现应该在此届结束成为副书记,否则我的年龄优势将不复存在。”从会场出来,侯卫东对自己的人生再次进行五年规划。
在岭西,领导升职采取的是党委和行政交错上升的路径。交错升职有三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党委和行政在体制上是分开的;第二个前提是党政干部实质上是一元的;第三个前提是党委决策系统比政府执行系统在实际使用中要高半格。
具体来说,从镇里来说,镇长干得不错再任党委书记,镇党委书记要升官就可能当副县长,副县长干得不错就可以进常委,然后再升职当县长,县长干得不错才有可能当县委书记。市、省一级的升官途径基本如此。如此流动,使得政府系统干部流动到党委系统,即使是同级别流动,也被认为是一种晋升。体制内如此安排升职是有道理的,干部先在政府系统历练,经受实践锻炼,而被实践证明能力更强、素质更高、经验更为丰富的干部得以进入党委系统,从而使得党委系统成为政治精英人才的高地,并保证了党委决策的相对全面和正确。
自从当了成津县委书记以来,侯卫东的政治理想就开始渐渐觉醒,他清醒地认识到要实现胸中抱负,必须要在这个体制内有位置,否则说话等于放屁,更别谈实现理想。
4月13日,首都收治的第一位非典型肺炎患者痊愈。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确认,冠状病毒的一个变种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原体。
4月16日下午,岭西省终于迎来了第一例非典型肺炎的确诊病例。
病人是在4月15日开始发烧,进入了岭西省第一人民医院,被列为疑似病例。随后得到了确诊。
侯卫东接到省防非办的通知以后,一路疾行来到宁玥办公室,当面报告以后,他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准备前往岭西。
到电梯门口,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的电话打了过来。侯卫东急匆匆地道:“今天确实没有时间,岭西确诊了一例‘非典’,我要到岭西开会。”
洪昂吓了一跳,道:“岭西成疫区了?”
侯卫东道:“只有一例,倒还算不上,疫区得有发病率、传染率以及死亡率。”
洪昂说了一句粗话:“我操,岭西终究没有幸免,防非的弦肯定要被拧紧。警察是万金油,肯定又要被派到急难险重的位置,后天开一个全市政法系统中层以上干部会,到时卫东过来讲一讲。”
侯卫东道:“政法干警是防非的中坚力量,我尽量争取参会,向干警们普及一下‘非典’知识,一是要他们高度重视,二也要消除恐惧。”在他的防非全盘计划中,政法系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他是发自内心想给政法干警们讲“非典”的基本知识。
从沙州到岭西这一路上,侯卫东有一种即将临战的感觉,他不断接到沙州领导电话,不断重复:“确诊一例,其他情况还不清楚。”
小车一路超速,四十分钟来到了省卫生厅。
省防非办的会场上,参会人员皆是各地抗非战线上的主力,他们深知出现一例“非典”意味着什么,人人皆表情严肃。在一般的会场上,各地的同志都要互相打招呼,寒暄几句,此时大家都闭上嘴巴,眼睛盯着领导入场的小门。
副省长吴永忠走进会场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简明扼要谈了确诊情况,道:“现在传达朱建国省长的三点指示,一是岭西市委、市政府要组织所有力量排查所有接触者,进行就地隔离。疑似病例及时送入省第一医院医治。二是全面启动岭西市非典型肺炎防治处理预案。三是切实做好医护人员自我保护,严防感染。”
岭西省各级会议多,经常开会的人都修炼成了会精,他们总结了岭西会议规律:“人多的会、全面工作的会一般没有马上要办的大事,还要印发会议材料,记不记笔记无所谓。人数少的会、专项工作会才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会,必须要记笔记,否则无法准确全面传达会议精神。”
侯卫东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滑动着,达到了在沙州学院上专业课时疯狂记笔记的水平,几乎将副省长吴永忠的原话记录了下来。左邻右舍的同志们也都在认真记录,全场除了吴永忠的讲话声以外就是笔尖的沙沙声。
突然,角落里响起了手机铃声,铃声是一阵发嗲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内容是:“我的主人,我是×××,请你接听电话。”×××是一位国内非常有名的女星名字,在小范围的场合里,如此手机铃声叫幽默,在严肃的公众场合如此铃声就叫低俗。
吴永忠表情一直很沉稳,听到铃声,突然愤怒起来,怒道:“在座的都是防非战线的领导者、组织者,抗击‘非典’是个系统工程,千头万绪,每一个细节都决定着生死成败。连手机铃声都管不好的干部,我不相信能管好防非工作!”
响起手机者是另一个地区的卫生局长,是一个脸色白净的中年女同志,半老徐娘,倒有几分姿色。被吴永忠副省长批评几句,脸红得如煮熟的大虾。在慌乱中,手忙脚乱就是关闭不了手机铃声。
“我的主人,我是×××,请你接听电话。”妩媚的声音在严肃场合里回响着,一脸紧绷的参会人员终于有人笑出了声。
吴永忠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咬着牙,将满肚子的火气压住。
省政府办公室参加服务的一位处长反应快,他几步走到女同志身边,劈手夺过手机,朝场外走去。“我是×××”的嗲声一路响起,渐渐消失在门外。
满场紧张的气氛,却被嗲声的手机铃声或多或少地消解了一部分。吴永忠传达完了朱建国的指示和自己的要求,便将具体事情交给了省卫生厅厅长。卫生厅厅长讲了半个小时左右,省纪委高祥林书记悄无声息出现在会场。
高祥林号称白包公,在岭西专打老虎,因此威名赫赫。他中途到场,原本就安静的会场变得压抑起来。
高祥林是最后一个讲话,他平常说话极文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知识丰富,就如儒雅且有历练的大学教授。今天在会场上,往日的笑容无影无踪,他再三强调工作纪律,结束时扔给在场所有人一把短小的匕首:“刚才讲了那么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党员干部退缩,绝对除脱!”除脱是成津土语,含义丰富,用在这里就是开除的意思。
散会以后,一片汽车发动声。几十辆小车以省政府大院为起点,沿着高速路和高等级公路,奔赴各地。很快,岭西全省各地市都在当天召开了大会,疫情信息和省领导严肃指示以最快速度传达到市、县、镇、村四个层级,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高效率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沙州,夜晚八点,召开了防非办紧急会议。这一次紧急会议的规格很高,沙州四大班子全部参加了此次会议。晚上十点钟,会议即将结束,朱民生冷脸冷面,食指朝天不停地晃动,声色俱厉地道:“省纪委高书记明确表态,‘非典’是试金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谁真正具有先进性,都将在试金石面前原形毕露。我希望在座诸位都不要当狗熊,希望明年在这个会场上能看到大家的身影。”
市委书记说出如此重如此狠的话,让每一位领导干部都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
在会上,重新确定了责任区,沙州三区四县,每个区至少有三名市级领导联系,益杨县由纪委书记济道林、副市长侯卫东和人大副主任赵志武负责。
散会以后,益杨新任的县委书记蔡恒来到侯卫东身边,道:“侯市长,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县委扩大会议,布置全县防非工作,你是益杨老领导,能不能到场加强领导?”
侯卫东除了联系益杨以外,还代管了文教卫这一块,益杨县是沙州市所辖四个县里中专和大学最多、最齐全的,特别是沙州大学的学生在扩招后达到两万人,是他划定的重点区域。
“明天上午我准时参会,济书记和赵主任也联系益杨,你向两位领导报告没有?”
蔡恒道:“济书记明天要召集全市纪委系统的会议,赵主任要到省里去。”
出于对老领导和师长的尊敬,侯卫东主动给济道林打了电话:“济书记,明天益杨召开干部大会,布置防非工作,您能参会加强领导吗?”
济道林道:“明天我要召开纪委工作会,就不到益杨去参会了。在防治‘非典’方面,侯市长是沙州最全面的专家,你去,比我有用。”
与济道林通话以后,侯卫东再给赵志武副主任打电话。
蔡恒暗自赞了一句:“侯卫东这几年确实成熟了,处事周到,老练。”等到侯卫东打完这两个电话,他又上前主动握手,道:“侯市长,那明天见。”
侯卫东松开手以后,开了个玩笑,道:“我们要进入防非状态,少握手,多开窗。”又道:“明天开完会,我准备在益杨停留一天到两天,实地调研防非工作。老是在办公室坐而论道,不了解实际情况,区县的同志会骂我们乱弹琴、瞎指挥。”
蔡恒道:“侯市长从基层一步一步做起,啥事能瞒得过你。”
这句话是真话,也有恭维之意。侯卫东笑着谦虚几句,再给宁玥打电话,说了下基层调研的事。宁玥爽快地道:“两天时间调研,可以。时间太长就不行了,防非办这一摊子事,够得你忙。”
刚与蔡恒分了手,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与公安局老粟一起走了过来。洪昂道:“卫东市长,明天上午政法系统开誓师大会,你能不能参会?”
“政法系统的会不是后天才开?”
“坐不住了,提前到明天开,早开早布置。”
侯卫东为难地看了蔡恒一眼,然后道:“明天益杨要开全县动员大会,我答应了蔡书记。公安这边有洪书记坐镇指挥,比我说话管用。”侯卫东顺口将济道林的话套用在洪昂身上。
洪昂回头对老粟道:“侯市长不能来,那就请许局长来参会,她是专家,给政法干警讲一讲,一是讲点基础‘非典’防护知识,保护干警;二是消除恐惧心理,免得大家害怕。这两点就是刚才侯市长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至于纪律处分是最后的手段,最好不用。”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新月楼,小区门口站着一对情侣,两人凑在一起喃喃低语,女子不时笑两声。无数窗口射出灯光,温馨且宁静。侯卫东稍稍停下脚步,心道:“若是没有‘非典’疫情,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等到这场灾难过去,一定要请公休假,痛痛快快玩几天。”
早上出门时,侯卫东意外地看到了县委书记蔡恒等到了新月楼门口。县委书记在家门口迎接,这个礼遇实在有些违背约定俗成的规则,他连忙走过去,道:“蔡书记,你太客气了。”
蔡恒倒是实话实说:“我家在附近,昨天晚上在市里开了夜会,没有回去。”
正说着,县长高宁的小车也到了门口,高宁见两位领导已经站在新月楼门口,道:“刚才堵了车,来晚了一步。”
县长高宁是从沙州市下派的干部,家住在沙州。在这种关键时刻,县里两个主要领导都不在益杨县城坐镇指挥,这让侯卫东觉得有些不妥。他将隐约的不妥放在心里,道:“事不宜迟,我们三人也不耽误了,马上到益杨。当务之急是全面动员,通报省市会议精神,布置全县抗击‘非典’的工作。这个会后,益杨就要全面动员,卫生、交通、社区都要动员起来,要在益杨的所有交通道口设立检查站,检查、消毒,严防死守,堵住入口,全县才不会出乱子。”
三辆小车上了高速,一路飞奔,超越了不少车辆。路上不少驾驶员看着闪着应急灯的车队,有人骂道:“这些当官的,跑到高速路上来耀武扬威,真是活腻了!”还有一位驾驶员使劲按了按大车喇叭,表示对车队的不满。
在车上,侯卫东抽空给小佳打了电话:“我要到益杨县,你要给父亲讲清楚,‘非典’是恶性传染病,千万要小心,没事别到街道上去。还有,小囡囡就不要去上课了,在家里买些书和碟子。”
小佳的心情也被侯卫东的话语搞得很紧张,道:“你别逞能到一线去。‘非典’死亡率很高,又没有特效药,染上了病可不得了。你要记住,副市长只是你临时的责任,丈夫和爸爸才是你永恒的职业。”
侯卫东在此时根本无法后退,道:“这是职责所在,没有办法退缩。你管好家里的事,我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你是我老公,怎么能不操心。”
“我只是在办公室里指手画脚,又不上一线,你怕个啥。”
这句话倒是实在,小佳心里的担心少了许多。
挂断了电话,侯卫东又给母亲刘光芬打了电话。
刘光芬在电话里埋怨道:“你爸真是个犟驴,他还在火佛煤矿,不愿意回来。”
侯卫东道:“火佛煤矿在山沟里,那里远离人群,说不定更安全,不回来就不回来。公安机关肯定在‘非典’第一线,你让哥嫂聪明点,既不能碰政策红线,也得保护自己,千万别犯傻。我没事,在办公室指手画脚。”
“你别想着出风头,老老实实在办公室里,别去基层检查工作。”
小儿子指挥全市抗“非典”,是在指挥部里活动,危险应该不大。二女儿在做生意,完全可以暂时关门。大儿子是刑警,长期是身不由己在社会上冲来杀去,感染“非典”可能性成倍增加。刘光芬心里急得起了火,道:“我宁愿卫国不要工作,也不愿意他去冒险,辞职以后,到火佛煤矿去,比现在有钱得多。”
侯卫东道:“妈,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事情,他是刑警的头头,什么危险事没有经历过,让大哥在这个时候放弃职业,完全不现实。做事要机灵点,随机应变,问题不大。”
刘光芬爱儿心切,随后又给大儿子侯卫国打电话,她知道让大儿子辞职是不可能的事,便提出请病假的建议。侯卫国听了这个建议,感觉母亲的思维十分怪异,道:“真要做出这种事,我还是侯家人?我在沙州逮了这么多坏蛋,被他们知道我在危险面前当了软蛋,绝对会遭耻笑,一个没有威信的刑警,会面临着更多的危险。妈,你脑袋是不是糊涂了?”
刘光芬有个当警察的丈夫,又有当警察的儿子,对这个行当了解很深,闻言只得作罢。
进入益杨县城以后,侯卫东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给郭兰打个电话。两人如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侯卫东不打电话,郭兰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打电话。有时,他想道:“若是我不主动打电话,我们就算是分手了吗?”想着分手,他就会感到锥心般痛苦,可是,女人的青春短暂,再拖下去,对郭兰不公平。
拨通了郭兰电话,他道:“你们那边的情况紧张吗?”
接电话时,郭兰正站在校园宿舍的窗边,她拿着电话,依着窗,道:“很紧张了,校园里学生有不少戴着口罩。”
她的眼光正好落在一块草坪前,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女的正在细心地整理着男的口罩。当整理好以后,她飞快地吻了吻男青年的额头,然后,她才给自己戴上口罩,两人戴着情侣口罩肩并肩地互相依靠着。
“我刚下益杨收费站,到益杨召开防非工作会,你参会吗?”
“学校是由段校长亲自参会,我留在学校。”
“注意安全,在冰箱多准备一些食物,尽量减少上街的时间和次数。”
郭兰感到了一阵阵温暖,轻声道:“你别太拼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
侯卫东是在车上打电话的,他没有用主语,尽量用中性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