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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戒(岛崎藤村) - 陈德文译 >
- 第七章
四
父亲不是死在根津村的家里,而是死在西乃入牧场的小屋里。叔父打算等丑松一回村,就一起到牧场去。他叫丑松坐在火炉旁先歇一歇,自己开始用沉静而亲切的声调讲起了死者的事。炉火燃得很旺,婶母一边听,一边啜泣。听叔父讲,父亲的去世不是由于年迈,也不是由于疾病,而是突然死在他的职守上。喜爱牲畜是父亲的天性,所以他具有放牧人丰富的经验,大家对他都很放心,牧场主也很信任他。他很熟悉牛的脾气。谁想到这样一个老手竟然也有失算的地方,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一次,偶然叫他照管一头种牛,引起了这场灾祸。种牛的脾气本来就很暴躁,而这次又把它和许多母牛放在一起,即使再温驯的种牛也不会老老实实,甚至有时会突然变化。何况它原来就是一头很凶的杂种牛,一旦发起威来就不堪收拾。它在辽阔的牧场上横冲直撞,听到母牛发情的叫唤声,简直像发了疯似的。它忘掉了家养的习性,恢复了粗暴的野兽本性,不知蹿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没回来,过了四天还没回来。这下子父亲着急了,每天走遍水草地寻找,有时钻到湖荡里一直找到天黑,有时从这座山爬上那座山,高声吆喝,可是连一点影子也没有。昨天早晨,父亲又出去寻找,他往常出远门,总是把饭盒装在“山猫袋”(放镰刀、斧头和锯子等东西的袋子)里背着去,可是偏偏昨天没有带。到时候还不见他回来,放牛的助手感到很奇怪,为了给牛喂盐,他爬到有牛栅的地方去,这时许多母牛欢欢喜喜地围了上来,那头种牛愣头愣脑地正好掺杂在这群牛里边。一看,牛角上还沾着殷红的血。助手又吃惊、又发愣,连忙同赶来的人一起把种牛逮住。这个时候那头牛似乎已经很疲惫,毫无招架之力了。于是助手到处寻找父亲,最后发现他躺在一个山坡的竹林里呻吟。驮回小屋一看,伤势很重,已经无法挽救了。叔父闻讯赶来时,父亲神志还清醒,夜里十点左右才断气。今天,人们约好都到牧场来,晚上在小屋里守灵,总之眼下正等着丑松回来。
“因此,”叔父瞧着丑松的脸,“我问阿哥,可有什么话要留下来。阿哥虽然很痛苦,意识倒还清楚,他说:‘我是个牧人,为牛而死倒是我的宿愿。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旁的话要说,只有一样,就是惦记着丑松。我受苦一辈子,就是为了那孩子。先前我叮嘱他要牢牢记住的话,等孩子回来你再照样给他说一遍,叫他不要忘记。’”
丑松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父亲的遗言。叔父继续说下去:
“他还说:‘我情愿化作这牧场上的一把泥土,一定不要到根津的寺院里举行葬礼,要办就在这山上办算啦。要记住,我死了不要通知小诸向街那边的人。’因为他要我这么说,所以当时我对他说:‘嗯,知道啦,知道啦。’阿哥听了,看样子很满意,笑了笑。不一会儿又瞧着我的脸,扑簌簌流下泪来。随后,阿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丑松听了父亲临终前说的这些话,心里无比激动。父亲情愿化作牧场的一把土,要在这座山上举行葬礼,以至不愿把他死去的消息通知小诸向街那边的人。所有这一切,还不都是为儿子着想吗?丑松懂得父亲的心思,领会到父亲深切的用意,同时也十分钦佩父亲那种不实现自己的愿望誓不罢休的壮烈情怀。说起来,父亲平素对丑松非常严格,甚至近似残酷。就是在父亲去世以后,他仍然有几分畏惧。
不久,丑松便同叔父一道向西乃入牧场出发了。一切都由叔父安排妥帖,验尸完了,棺木也已备好,约请定津寺的长老为守灵的和尚,据说那长老已经往山上的小屋去了。明天的葬仪,全由叔父准备妥了,只等丑松到场就行。这里到乌帽子山山脚有四五里地,途中还要爬过田泽山口,走一段荒僻的山路。这个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脚都不敢大胆向前迈。丑松打着灯笼走在前头,领着叔父向深山里走去。离村子越远,山路越窄,最后变成了羊肠小径,路两旁满是腐烂的树叶子。少年时代,丑松时常跟着父亲在这样的山路上来来往往。两个人爬过几座小山,来到高原上面的牛栏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