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当时，我的脑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咬了一口。我感到晕眩，又非常愤怒。我记得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把猎刀，我记得我抓起了猎刀，便向他飞扑过去；接着是一片黑暗，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时日。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漂亮的房间里，可是并不是我的房间。一个黑人老太婆在服侍我，接着医生来了，给我做了仔细的检查。过了不久，我才知道他已经走了，把我留在这座房子里准备卖掉，这也是他们那样小心照顾我的原因。
我不想活了，巴不得就这样死去算了；可是，我退了烧，逐渐恢复健康，最后终于能站起来了。接着，他们每天都要我梳妆打扮，常常有男人进来，站在房里抽着雪茄，看着我，问这问那，讨价还价。我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因此没有人想买我。他们威胁说，如果我不显得快活些，不尽量使自己让人觉得顺眼些，就要用鞭子抽我。最后，有一天，来了一个叫斯图亚特的绅士。他对我似乎有点兴趣，他看出我心里有些可怕的念头，于是便单独来看我许多次，最后劝我把心事告诉了他。他终于买了我，并答应尽他所能找寻并买回我的两个孩子。他到了我的小亨利所在的那家旅馆去，可是旅馆的人告诉他，他已经被卖到珍珠河密西西比州的一条河流。上游的一座种植园去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儿子的信息。接着他又找到了我女儿住的地方，是一位老妇人买了她。他出了很高的价钱想赎回她，可是他们却不肯卖。巴特勒发现他是为了我来买这个女孩子的，便传话给我说，我永远也得不到她。斯图亚特船长对我很好，他有一座很出色的种植园，便带我到种植园去。过了一年，我又生了一个儿子。啊，这个孩子！我是多么爱他哟！这个小东西长得就跟我可怜的小亨利一样可爱！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是的，我下了决心。我决定永远不让孩子长大！他出生后才两个星期，我便把这个小家伙抱在怀里，亲吻着他，对着他痛哭流涕；然后我喂他喝了鸦片酊，紧紧抱在怀里，他就这样在我怀里睡着死了。我为此又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有谁想得到，是我一念之差，给他喂食了鸦片酊把他毒死的呢？不过，那正是我乐意做的几件事情之一。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后悔，至少，他不用再受苦了。除了给他死亡，我还能给他什么更好的东西呢？可怜的孩子！过了不久，霍乱流行，斯图亚特船长得病死了。想活的人都死了。而我，虽然已走到了死神的门槛却活了下来！后来我又被卖掉了，从一个人手上卖到另一个人手上，一直到人老珠黄，脸上起了皱纹，又得了热病，最后这个坏蛋买了我，把我带到这里，就是现在的我！
女人停住不说了。她已经用充满野性的热情，匆匆忙忙讲完了她的故事；有时候似乎是对着汤姆诉说，有时候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她讲述时是那么激动，那么投入，以至过了不久，汤姆便忘记了身上的疼痛，被她的故事吸引了，他用手肘支着身子，看着她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着她黑色的长发，在她的肩背上摇来摆去。
“你对我说，”停顿了一会，她又说道，有一位上帝一位在天上看着下界这一切事情的上帝。也许真有上帝吧。修道院的姐妹们时常给我讲最后审判的故事，到时候一切都会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报仇雪恨的时候就到了！
他们认为我们受苦理所当然我们的孩子们受苦也理所当然！这只是小事一宗，然而，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觉得心中的苦水，似乎已足够把整座城市淹没了。我希望那些房子倒下来把我压死，或者足下的大石板沉入地下把我埋葬。是的！在最后审判日到来的那天，我要站在上帝面前，为惩罚那些毁了我和我的孩子们的肉体和灵魂的坏人作证！
“当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我想我是很虔诚的，我敬爱上帝，也喜欢祈祷。如今，我是个迷路的灵魂，日夜被折磨我的魔鬼追逐着，他们不停地推搡着我，终有一天，我也会下手的！”她紧握拳头说，在她那双深沉的黑眼睛里，射出一缕病态的狂热的光芒。“我要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那也是一条捷径，就是他们把我活活烧死，有一天夜里我也会下手的！”一阵狂野的大笑声，久久地在这个废弃的房子里回荡，接着又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她扑倒在地板上哭着，浑身抽搐不已，苦苦挣扎着。
过了一会儿，这阵狂怒的痉挛发作似乎过去了，她慢慢站起来，好像恢复了常态。
“我能为你多做点什么吗，我可怜的兄弟？”她走近汤姆躺着的地方说，“我再给你喝点水好吗？”
她的声音和仪态中，有一种优雅的、同情的亲切味道，与刚才那种奇怪的狂热劲儿截然不同。
汤姆喝了水，亲切怜悯地望着她的脸。
“啊，夫人，但愿你能到那个能赐给你活命之水的人那里去！”
“到他那里去！他在哪里？他是谁？”卡茜问道。
“他就是你在《圣经》中读到的那个人上帝。”
“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常常在挂在祭坛上的图画中看到他。”卡茜的黑眼睛露出一种梦幻般的哀伤表情，说道，“可是，他不在这里！这里除了罪恶和漫无边际的失望之外，什么也没有啊！”她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举起一件重物似的。
汤姆似乎想再说什么，可是她用一个断然的手势阻止了他。
“不要说了，我可怜的兄弟。要是睡得着，就试着睡吧。”她把水放在他拿得到的地方，又尽可能把他的床铺弄得舒适些，便离开了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