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欧跑步情况
在南欧住久的一个不便之处,就是每天很难跑步。这里几乎没有跑步这一习惯,跑步的人也很少见到。在街上跑的,不是逃亡中的抢劫犯(确实有的,这种人),就是快要赶不上一天仅两班的大巴的背包客。所以,我悠悠然在路上奔跑,难免为人侧目,那眼神仿佛在说那小子怎么回事啊,甚至有人止住脚步张着大嘴看得出神。如此倾向越去乡下越明显。跑步或散步这类习惯或概念原本就是都市型文明的产物,而这些少见多怪之人对此全然不晓。
住在米科诺斯期间,基本上是从霍拉港翻过一座山(翻山相当吃力),一直跑到岛另一侧的海滩。因是冬天旅游淡季,没几个人。迎面错过的不外乎骑驴翻山来卖菜的中年妇女或农夫。冬日的米科诺斯风极大,在坡路甚至险些被吹回来。在此岛跑时被叫住几次——他们根本搞不明白我为何特意跑着翻山越岭,所以把我叫住,问道:“喂,你这人,干嘛那么跑啊?”希腊人不但得闲,好奇心也强。
一天把我叫住的,是两个黑衣服中年妇女和一个戴帽子的五十光景男人,男人牵着驴,三人都像是普通百姓,晒得黑黑的,手脚粗壮。三人正站在小农舍门前聊天,我跑近时,他们停止交谈,照例点头、张嘴,怔怔看我。我察觉不妙,果然被其叫住,而且是在我跑出五十米远时从背后叫道:“喂,年轻人,这边来!”
英语虽很蹩脚,但毕竟是英语。得得,谁是年轻人啊——我嘟嘟囔囔退了回来。
“你好!”我寒暄。
“你好!”男子应道。
“你好!”“你好!”两个中年妇女开口。一个戴着似乎度数很大的近视镜,胖得大象一般。两人都十分警觉地定睛注视我的跑步鞋和T恤,像是说对此人马虎不得。
“呃——,你为什么在这条路上跑呢?”男子问。男子似乎担任发言人角色。
“因为喜欢跑。”我回答。同样的问话不知反复多少次了,这点儿希腊语早已倒背如流。
“那么就是说,”男子摸着腮胡继续问,“不是因为有事才跑的喽?”
“没什么事。”
三人对视一下,就我说的讨论一阵子。这时间里我或揩汗或观望周围景致,大体如此。风大,汗一凉就感冒,一心想跑。但话没说完,别无他法。
“往下跑去哪里?”男子接着盘查。
“超级天堂海滩。”我答道。
“那里够远的。”
“是啊,那倒是。”
“一直跑去?”
“所以说喜欢跑步嘛。”
“何苦非跑到海滩不可呢?”胖的那个中年妇女从旁插嘴。我心里叫苦,也许因为自己的希腊语不三不四,意思根本没有沟通。
“所以说喜欢跑步嘛,阿姨。”我也不厌其烦地重复。
“跑对身体不好。”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接了一句。
“是啊是啊。”胖的表示赞同。
跑对身体不好还是第一次听得的说法,但两个中年妇女显得相当认真,双双眉头紧锁。
“不要——紧,我有力气。”我半是妥协地做出身强力壮的样子。罢了罢了,瞧我在这等地方干的什么!
接下去我们为争取沟通努力了一阵子,可惜怎么都不顺利,就好像风大之日隔着一道山谷交谈。没有接合点。男的耸耸肩,摊开双手,像是表示莫名其妙。两个中年妇女宛如脖子不够长的长颈鹿,一个劲儿缓缓左右摇头。一阵沉默。驴瑟瑟发抖。
“嗳,进屋喝杯乌糟酒可好?”胖的中年妇女说。
简直开玩笑,跑步当中怎么能喝度数那么高的酒呢!真的什么都不懂。
“谢谢!不过还要往前赶路。”我笑着拒绝。
“乌糟对身体有好处。”戴眼镜的说。
如此下去没完没了,于是我就此打住,开步往前跑。跑了一程回过头去,见他们仍一动不动往这边看着。
在南欧跑步的第二个问题点,那就是狗。一来放养的狗多,二来狗也和人一样没有看惯跑步的人,我一跑就以为是什么怪物而随后追来。若是人,虽说有点麻烦,但总可以讲通,而狗则不可能。狗这东西通常不懂话语,也就是说道理讲不通。弄不好,性命都要出问题。
在希腊一个城郊被一条大黑狗追过一次,形势相当紧迫。周围没有人,好在正害怕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从我和狗之间穿过,得以化险为夷。
旅居西西里巴勒莫期间也为狗生出诸多烦恼。巴勒莫的赛马场旁边有一条非常不错的跑步路线,令人感激莫名。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从住处跑十五分钟的路上有数条放养的狗。观察其他跑步者如何处理,原来他们丝毫不当回事:全都开车赶到跑步路线那里,跑完又开车回去。我没有车,死活非跑到那里不可。加油站旁边养的那条白毛狗尤其品质恶劣,我每次跑过,它都不顾一切地从后面“汪汪”叫着追赶。必定在同一地方等我,必定穷追不舍。狗的主人一般也在那里,然而狗追我他也不怎么劝阻,只是呆愣愣的袖手旁观,我用只言片语和手势抗议也全然不予理睬。西西里人对于这种事十之八九态度冷淡而固执,甚至让人怀疑他是认为别人全部喂狗才好。
别无良策,开始几星期只好手拿护身棍奔跑。而这个也有这个的问题,这是因为,此时正在大张旗鼓地对黑手党头目进行审判。黑手党方面出于报复在街头开枪打死了几个政府官员。总之全城处于戒严状态,到处全是警察。警察全都身穿防弹背心手持自动步枪,神情高度紧张。而手持棍棒从中奔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点胆量。狗吓人,警察也吓人。
这样一来,往下只有两种选择:或放弃跑步,或同狗正面交锋。我当然选择后者。若是怕狗和文艺评论家,岂能写出小说——这么说是有点言过其实,但岂能败在狗手下的心情确是有的。
于是,一天我主动大踏步朝狗走去。狗与我面面相觑,一动不动。我弯下腰以“你敢咬我”的眼神狠狠瞪视,狗也并不相让,“呜呜呜”低声叫着以眼还眼,似乎在说“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如此动真格地跟狗吵架是头一次,因此一开始颇有些担心,不知战况如何发展。但不久我即确信获胜的肯定是我,因为狗的眼睛现出困惑的阴影——它是在为我主动出击而感到不知所措。这一来往下就简单了。不出所料,互瞪五六分钟后,狗一瞬间移开眼睛。我看准这一瞬间,从近至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冲着狗的鼻尖以最大音量吼道(当然是用日语):
“你这个混蛋,看你还敢捉弄我!”
自那以来,白毛狗一次也不再追我了。我时不时开玩笑追它,它倒逃之夭夭。肯定是害怕了。这么着,追狗成了相当有趣的活计。
尽管为数不多,意大利还是有跑步者的,但气氛上意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国和德国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当不一样。我跑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镇,但觉得意大利的跑步者作为先进国家恐怕还是属于相当特殊的那类。
首先一点,很俏。像我这样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开始。可是这里的人似乎不是这样,而首先讲究穿戴。这点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舍得花钱,而且确实像那么回事,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罢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毕竟在上下身“华伦天奴”外面围着“米索尼”(Missoni)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意大利跑步者的第二个特点,是极少一个人单跑,一般都是几个人一起行动。至于是因为不擅长一个人做什么,还是出于容易感到寂寞的国民性,抑或由于说不成话觉得难受,我则无从判断。最初甚觉不可思议。跑步是孤独的运动——我无意这么装腔作势,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一人单跑的情形实在太少了。在其他国家,感觉上大体八成是一人单跑,另两成是团体或复数,而这个国家,比例完全颠倒过来,全都嘻皮笑脸叽哩哇啦说着聊着跑步,样子极为开心惬意。一个人钻进附近树丛站着小便,那时间里其他人全都原地踏步,静等其小便结束。也罢,终究是别人的事,我不好说什么,只要人家觉得好就是,可是没必要小便都等的嘛!那一来岂不跟小孩子一个样了?若是美国人,想必不会等待。而德国人不至于跑步时小什么便。虽说同是跑步,但各国竟迥异其趣,看意大利跑步,深深觉得这个国家的人打仗很难取胜。
去二战激战之地马耳他旅行时,从马耳他人口中也听到同样的话。马耳他在二战期间一再遭受意大利的轰炸,但马耳他人对意大利人可以说丝毫不怀有恶感,因为几乎没造成损害。“跟你说,意大利人么,除了吃、闲聊、对女人花言巧语,其他没有卖力气做的事。”一个马耳他人告诉我,“轰炸马耳他的时候也不例外。飞得低怕挨高射炮,所以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啪啦啪啦’扔下炸弹就回去了。那东西不可能打中,不是掉在海里就是落在荒郊野外,但对他们来说那就可以了。叫扔炸弹就扔了,扔了就算完事。因此,不管墨索里尼怎么狂喊乱叫,马耳他都纹丝不动。后来德国空军来了,这个厉害。急剧下降的轰炸机几乎贴到地面,炸弹全部击中,城市夷为平地。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个好国家。”
我也认为确是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好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人们不至于无谓地跑步。
在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早上跑步,很有些像村上龙写的《纽约马拉松》。我实际在汉堡同妓女交谈过,她说她每天早上沿艾塞斯特湖跑步。因为我也跑这条路线,遂问跑多长时间。嗬,时间还真不算短。我说好厉害啊,她耸耸肩说“身体是本钱对吧”。对对,妓女也好小说家也好,身体都是本钱。
“你一个人跑?”我问。
“那当然。”她说。
喂,意大利人,听见了没有?人家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跑步的哟,且是一人单跑!
一次偶尔看见一人单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过一人单跑并不意味默默独跑,其中有讨人嫌的家伙凑到我身旁问我“喂跑多远”或要求“一起跑吧”,不胜其烦。明知我的意大利语不成样子,却在旁边边跑边喋喋不休。一开始我思忖这小子没准是同性恋者,但没给人那样的感觉,无非不说话就寂寞罢了。
活活要命。
南欧最不适于跑步的城市,不管怎么说都是罗马。不是说没地方跑,跑步场所完全有。例如波各赛公园,有极好的跑步路线,宽宽敞敞,景致也好,台伯河的河滨路也非常不坏,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到达那里的路途堪称地狱——大凡人行道都被所停车辆堵死,大街小巷到处是狗粪,汽车“嗖嗖”全速行驶,空气污浊,人头涌涌。我敢保证,没等跑到公园就已筋疲力尽。纽约通往中央公园的道路我想就够差劲儿了,但同罗马的混乱相比还算文雅的。
在罗马跑步另一点叫人心烦的,是满街乱窜的十几岁少年的恶劣表演。虽说恶劣表演,但并非纽约布朗克斯区(Bronx)的高中生吸海洛因挥舞弹簧刀那种胆大妄为的恶劣,只是丁丁当当小打小闹讨人嫌,而且被彻底惯坏了。性也早熟,据报纸调查,几乎所有的调皮鬼在15岁就完成了初次性体验,只对这一件事表现热心。意大利的学校体制如何我不晓得,反正肩挎书包的高中生初中生大白天就在那一带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吸烟,一对对打情骂俏。这些家伙毕竟时间精力有余而钞票不足,每次我在其前面通过,他们简直就像正闲得无聊时来了个好欺负的傻瓜蛋,哇啦哇啦大声起哄,别提有多吵闹、多烦人了。
“喂——日本人,再跑快点!”
“喂——日本人,别跑了,来个功夫拳,功夫!”
“一、二、三、四!”
如此异口同声狂喊乱叫。有的模仿我跟着跑,有的死皮赖脸拉出功夫拳架式,有的只是一个劲儿上蹿下跳,同过去《人猿泰山》电影里的调皮猴子无异。知道他们没有恶念,并不怎么生气,但还是让人烦得不行。甚至有的家伙合唱《洛奇》的主题曲。日本的高中生基本不干这种傻事。我每次看见日本的初中生高中生,都觉得他们可怜——被考试、校规、课外活动、歇斯底里的教师等等紧紧五花大绑,如果可能,真想把他们从那种消耗中解放出来。而就连这样的我看见意大利的调皮鬼时都想掐住他们的脖子教训道“你们别老这么胡作非为好好到学校学习去也考虑考虑社会上的事”。
可是一一搭理这样的家伙也不值得,自觉犯傻,于是佯装未闻地赶紧走过。
坦率地说,罗马就像个巨大的乡间集镇。以作为大城市的信息量而言,比纽约和东京(甚至米兰)小得无法再小,而且落后。另一方面,罗马的小孩子们却给人以朝气蓬勃生龙活虎之感。缺乏教养的调皮鬼每每令人心烦意乱(有两个甚至想一把掐死),但我觉得他们的眼睛要比竹下大街[4]上的孩子们平均线上的眼神灵动而光亮。用电影打比方,就是镜头剪接干脆利落准确无误,有一种拼命窥伺什么的气势。相比之下,东京平均线上的孩子眼神不是显得无精打采似乎在说“所以嘛这样就行了”,就是神经兮兮——就像用遥控器“咔嚓咔嚓”转换电视频道那样忙乱。他们或被城市信息量所抛弃,或拼死拼活紧追不放,而基本上找不见介于二者之间者,至少我有这个感觉。在这点上,罗马的淘气鬼们可谓悠然自得。因为几乎不存在非追不可的东西,且有趣的名堂相当不少,躺在广场上朝过路人来一句“喂老伯活得还好”也未尝不可。
外出旅行,在那里的城镇跑步是蛮快意的事。时速十二公里左右我想应该是观看风景的理想速度。开车速度太快而漏看小景物,轻微的气息和动静也失之交臂,一步步走则过于花时间。每座城镇有每座城镇的空气,有每座城镇的跑步感觉。各种各样的人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路的弯曲度、脚步的回声、垃圾的倒法,无不有所不同,不同得令人兴味盎然。我喜欢一边看如此城镇的表情一边悠悠跑步。全程马拉松诚然有趣,而这个也不坏。跑步之间会有一种实感:我是在活着,大家都在活着。而这种实感是很容易迷失的。
一如某种人去陌生地方必去大众酒吧,一如某种人去陌生地方必找女人睡觉,我去陌生地方则必跑步。只有通过“跑之感觉”才能领会的东西在这世上也是有的。
[1] 日本明治维新(1868年)后停止使用农历,但农历的有关说法仍然保留下来,此处“除夕”指公历12月31日。
[2] 指米其林(Michelin)轮胎公司主办的以星数评价欧洲的宾馆和饭店的旅行指南书。
[3] 东京港区的地名。
[4] 东京的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