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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心国的失败,更精确一点地说,德日两国的失败,自是众多人愿意见到的结果。只有愚忠的德日人民,多年发挥最高效率作战到底,如今却只有为祖国的溃败伤心。但是自始至终,法西斯所能动员的力量也只局限在其核心国家之内。对于外围,最多只能在意识形态上零星收编极右派的少数分子,而后者在本国也往往不成气候,只是政治上的边缘人物。这其中有希望借着与德国的联盟实现自己目的的国家主义团体,也有许多在战争侵略下成为纳粹军征用的帮凶。至于日本,它所能动员的资源更是少得可怜,最多只不过在黄种人中短暂地激起过一股同种相怜的感情罢了。而欧洲法西斯的做法,却在保守的有钱人中间赢得极大拥护,因为它在工人阶级、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罪恶之首”莫斯科来势汹汹之下,为其提供了最有力的防御作用。此外,大企业对法西斯的支持,自然出于实际考虑,与思想原则没有关系。法西斯既已战败,它也就失去了效力。总而言之,纳粹主义纵横欧洲12年,如今留下的唯一后效,便是极大一部分的欧洲土地都变成了受布尔什维克党人摆布的舞台。
于是,法西斯兵败如山倒,宛如土块扔入河中迅速崩解,立时灰飞烟灭,永远消失于政治舞台。法西斯只有在意大利一地依然苟延残喘,多年来始终有一支以墨索里尼为师尊的新法西斯运动“意大利社会运动”(the Movimento Sociale Italiano)在意大利政坛上扮演着无足轻重的小配角。法西斯势力之所以从政治圈里销声匿迹,并非只因为它当年的主角已被永远排除(其实有许多人依然在政府和公众生活里插有一脚,在经济活动上更是活跃),与德日两国昔日国民心灵的创伤幻灭,也不无关系。这些人的外在与道德世界,已经都于1945年同时毁灭,因此对他们来说,继续效忠过去的信仰,对实际生活反而有不良后果。现在盟军来到,带来他们的制度与方式,将其加在战败国人民的身上,前者铺下轨道,后者的火车便只能循着这个方向开去。于是只有调整自己,重新面对这刚一开始极为迷乱难以理解的新生活。若一味抱着以往的旧思想不放,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徒增烦恼。纳粹主义的旧梦,除了平添回忆,对1945年后的德国毫无好处。因此即使在一度是希特勒大德意志国家重镇的奥地利,战后的政局也立即恢复旧貌,重返1933年前的民主政体。唯一与前不同之处,只是如今稍带点左倾意味(说也奇怪,在复杂的国际政治中,原为纳粹作伥的奥地利,却被列入无辜的受害国之一)。一时风云不可一世的法西斯,此时就如风卷残云,当初因乱世而出,如今因太平而灭。它毕竟从来不曾是个世界性的政治运动,即使在理论上也没有这种地位。
同时,就另一方面而言,尽管反法西斯的组合成员多么庞杂不一,时间多么短暂,在它旗下联合起来的力量,其范围却极其广大。更有甚者,这种结合有着正面的价值理念,而且从某些层面而言,更具有持久性的延续生命。在意识形态方面,反法西斯的精神建立于众人共有的价值观念及希望,也就是启蒙时代和革命时代的价值理念:经由理性与科学,为人类创造进步;普及教育与民选政治制度;不凭世袭,人人天生平等;不恋传统,建立具有前瞻性的社会。种种观念手段,各国的认识和实行方式也许并不一致,但却有许多与西方民主理念相去甚远的国家,也纷纷选择以“民主”或“人民共和”为国名,例如曼吉斯都(Mengistu)治下的埃塞俄比亚,巴烈(Siad Barre)下台以前的索马里政权,金日成的朝鲜,还有阿尔及利亚和共产党统治的民主德国,等等。虽然名不副实,其意义却也不可轻易抹杀。若是回到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这一类国家必定为各国法西斯、极权主义甚至传统的保守思想一类政权所鄙视并大加挞伐。
再由其他层面看,众人共同的冀望也离共有的实际状况相差不远。不论是西方式的立宪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制度,抑或第三世界的国家,同样致力于种族与两性间的平等。虽然大家都力有未逮,离共同的理想程度尚有一段距离,可是在做法上却大同小异。[12]各国政府都是政教分离的世俗政权,更值得一提的是,各国几乎都有意并主动地放弃了市场经济的绝对优越性,改用由国家积极管理计划的路线。在今天这个“新自由经济神学”盛行的时代,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回到40年代早期,直到70年代,最负盛名的一向主张“全面市场自由论”的经济大师,如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等人,曾经以先知自命,大声疾呼,警告西方资本主义若如此向计划性经济道路贸然偏行,等于走上了“通向奴役之路”的险径(Hayek,1944)。但在事实上,资本主义却一跃而步入了经济奇迹的阳关大道(参见第九章)。各资本主义国家坚信,政府若再不出手干预,世界经济必将再次陷入两次大战之间的巨大灾难,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人民铤而走险,激进地采取共产主义的政治险招——就像他们会一度选择了希特勒一般。第三世界国家更深信,若要脱离落后依附的经济地位,只有靠国家动手一条路。在苏联楷模的鼓舞激励之下,也唯有社会主义,才是各个前殖民地眼中的光明大道。而苏联这个老大哥自己,以及其他新近加入它这个大家庭的新成员们,更是什么都不相信,只信中央计划的法力无边。于是东西两方,以及第三世界,都纷纷带着同样的信念,跃入了战后的新世界:那便是借着铁与血,借着政治动员,借着革命手段,终于换来对轴心国势力的最后胜利,如今正为人类开辟了社会转型变革的新纪元。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想法倒不失为正确。因为自古以来,社会和人类生活的面貌,从来不曾经历过广岛、长崎两朵蘑菇云后发生的巨大改变。但是千百年来,历史更替演变的轨迹,却往往不循人的意志行进。即使是那些制定国策之人的意念主张,也不能决定历史的轨迹于分毫。这个世代以来,人类社会实际发生的转型变化,既非人定也不从人愿。尽管战时千筹万策,战后的世界却马上出现了计划以外的第一起意外事故:那就是烽火刚息,因反法西斯而形成的战时伟大联合便立刻瓦解。共同的敌人一旦不存,众志从此也无复合一。于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再度分道扬镳,一变而回原本誓不两立彼此虎视眈眈的死敌。
[1] 有人认为,1941年后期根据佐尔格极为可靠的情报来源显示,日本并不打算进攻苏联,因此斯大林才断然决定将主力部队调往西部前线。当时德军已经兵临莫斯科的城郊(Deakin and Storry,1964,Chapter13;Andrew and Gordievsky,1991,pp.281—282)。
[2] 这只是意见上的不同,却不能成其与法西斯通敌的理由,不能替“以暴制暴”的行为开脱罪责。1942—1945年间,克罗地亚境内即因此血流成河。斯洛伐克的混乱,恐怕也与此有关。
[3] 希特勒掌权之后一个月内,位于柏林的德国国会大厦神秘烧毁。纳粹政府立即归咎于共产党,利用这个机会大肆镇压共产党人。共产党则反控此事全是纳粹自己一手导演,以达其迫害共产党人的目的。一名素来是革命同路人的荷兰人卢贝(Van der Lubbe),以及当时共产党议会党团的负责人和3名在柏林为共产国际工作的保加利亚人均因此被捕。卢贝独来独往,精神有些错乱,和纵火一事有关系。可是另外被捕的那4名共产党人,以及德国共产党组织,明显是被纳粹罗织罪名。但是根据目前各项历史考证,也没有发现有纳粹在后面指使纵火的嫌疑。
[4] 西班牙依然在摩洛哥留下了最后一个立足点,当地好战的柏柏尔人(Berber)一直在反抗。柏柏尔人骁勇善战,同时也是西班牙陆军中英勇的士兵。此外,往南在非洲一带,西班牙还有几处零星领土,不过外人都不记得了。
[5] 王室正统派是一群坚决的君主主义者,思想极端传统,在农村拥有大量支持者,主要根据地在那瓦尔一带。他们曾参与19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两场内战,支持西班牙皇室的一支。
[6] 依照共产国际的说法,西班牙革命是以全社会为基础的反法西斯斗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属于一场全民战争,一场民族之战,更是一场反法西斯的革命。(Eregli,October1936,Hobsbawm,1986,p.175.)
[7] 即使到新冷战期间,共产国际情报中心会议召开研讨大会时,保加利亚代表柴文科夫(Oko Tchervenkov)还依然从这个方向讨论其国家的前途。(Reale,1954,pp.66—67,73—74.)
[8] 也许斯大林担心共产党人太热心参与法英等国的反法西斯活动,会被希特勒看成他私底下背信弃约,将此作为攻击他的借口。
[9] 据1990年一位意大利政治人物透露,以“剑”(Gladio或the sword)为名的神秘反共武装组织,是于1949年成立,以备万一欧洲国家为苏联占领,将可继续留在敌后从事抵抗活动。其成员的武装及财源由美国提供,并由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及英国秘密特工机构负责训练。这类组织的存在,除了少数特殊人物外,一般均瞒着所在国的政府。在意大利一地,这类组织的成员是由法西斯余孽组成。轴心国势力撤退之前,将他们留在该地作为抵抗活动的核心分子。这些人又重新寻找到新的存在价值,摇身一变,成为狂热的反共分子。直到70年代,连美国特工单位都认为共产主义势力已不复有入侵的可能,这些“剑客”(Gladiators)便又为自己找到新的活动场地,成为右派恐怖分子,有时甚至假托左派之名行事。
[10] 作者的一位友人,即曾在捷克人阿图尔·伦敦(Artur London)任内,担任过MOI副司令一职。此人是来自波兰的犹太裔奥地利人,其主要任务,是在驻法德军当中组织反纳粹的宣传。
[11] 不过居住在克罗地亚和波斯尼亚两地的塞尔维亚族与门的内哥罗民众,却强烈支持铁托(铁托游击部队里17%的军官是门的内哥罗人)。铁托的本族克罗地亚的主要势力也大多倾向于他,斯洛文尼亚族亦然。游击队的作战地区多半在波斯尼亚一带。
[12] 各国妇女在大战期间,以及对地下抗敌和解放运动所做的重大贡献,很快被各国政府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