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草莓的冒险
狄哥里紧闭双唇，越发地感到不自在。他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哭出来，或做出任何丢脸的事。
“亚当之子，”阿斯兰说，“你准备好去弥补你在我美好的纳尼亚王国诞生之日，所给它带来的祸害了吗？”
“呃，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狄哥里说，“你知道，那个女王已经逃走了，而——”
“我问的是，你准备好了吗？”狮子说。
“是的。”狄哥里回答。有那么一秒钟，他脑中甚至闪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要说：“如果你答应救我母亲，我就尽力帮你。”不过他及时醒悟，这狮子完全不是那种你能试图讨价还价的人物。但是，当他回答“是”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曾经怀抱着的巨大希望，现在全都破灭了，他喉咙一哽，泪水充满了双眼，脱口说道：
“可是，拜托，请——您能不能——能不能请您给我一点能治好我母亲的东西？”在此之前，他一直垂着头看着狮子的大脚和大爪子；现在，在绝望中，他抬起头直视狮子的脸庞。他看见了他一生中最震惊难忘的一幕。狮子低下黄褐色的脸庞凑近他的脸，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狮子眼中闪烁着硕大的泪珠。跟狄哥里的泪珠比起来，它们是如此巨大、明亮，在那一瞬间，狄哥里感觉狮子比他自己更为他母亲感到难过。
“孩子啊，孩子啊，”阿斯兰说，“我明白。这是巨大的悲伤。在这片土地上，目前只有你我明白。让我们互相帮助吧。但是，我得为纳尼亚的千秋万世着想。你带到这世界来的女巫，迟早会再到纳尼亚来。不过，眼下还不清楚。我有心在纳尼亚栽一棵树，让她多年不敢靠近，使纳尼亚免受其害。如此，可让这片土地在乌云蔽日之前，享有多年阳光灿烂的日子。要栽这棵树，你必须为我拿到那棵树的种子。”
“是，先生。”狄哥里说。他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到，但他此刻觉得自己能够做到。狮子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弯得更低，给他一个狮子之吻。狄哥里登时感觉有一股全新的力量和勇气注入了自己体内。
“亲爱的孩子，”阿斯兰说，“我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你转身望向西方，告诉我你看见了些什么？”
“阿斯兰，我看见一座巨大无比的高山，”狄哥里说，“我看见有一条河冲下悬崖形成瀑布。在悬崖后方，是布满森林的翠绿高丘陵。在那之后是更加高耸的山脉，看起来像墨一样黑。然后，在更遥远的地方，是层层交叠的庞大的雪山——就像阿尔卑斯山脉的照片。在那些雪山后方，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
“你看得很清楚，”狮子说，“听着，纳尼亚的边界到瀑布落下的地方为止，一旦你到达悬崖顶端，你就离开了纳尼亚，进入了‘西部荒野’。你必须穿越过那些大山，直到你找到一个周围环绕着冰山，当中有个蓝色湖泊的翠绿山谷。湖泊尽头有一座陡峭的翠绿山丘。在山丘顶端有一座花园。那座花园的中心有一棵树。从那棵树上摘一颗苹果，带回来交给我。”
“好的，先生。”狄哥里再次回答。他对要怎么攀上那悬崖，怎么从群山中找到自己该走的路，毫无概念，但他不想这么说出口，因为那听起来会像是在找借口。不过，他还是说：“阿斯兰，我希望你不是特别急。我肯定无法快去快回。”
“亚当的幼子，你会得到帮助的。”阿斯兰说。然后，他转向一直安静站在他们身旁的那匹马，他不停甩着尾巴驱赶着苍蝇，歪着头聆听着，仿佛这段对话略微晦涩难懂。
“我亲爱的，”阿斯兰对那匹马说，“你想成为一匹拥有翅膀的马吗？”
你真该看看那匹马甩动马鬃，鼻孔大张，用一只后蹄轻敲大地的模样。他很明显非常乐意拥有一双翅膀。但他只说：
“如您所愿，阿斯兰——如果你真想这么做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中我——我并不是一匹非常聪明的马。”
“长出翅膀。成为所有飞马之祖吧。”阿斯兰以震撼大地的嗓音吼道，“你的名字叫‘丰翼’[1]。”
马匹受惊后退，就像他在过去拉上马车过苦日子时的反应。接着，他大声嘶叫，脖子向后缩紧，仿佛那里有一只苍蝇在叮咬他的肩膀，而他想搔痒一样。接着，就像群兽从大地上冒出来那样，丰翼的肩膀上也冒出一对翅膀，伸展并生长，大过了老鹰的翅膀，也大过了天鹅的翅膀，甚至大过了教堂窗玻璃上天使的翅膀。那羽毛闪烁着栗色与铜色的光泽。他奋力振翅一挥，跃上了半空中。
他在阿斯兰和狄哥里头顶上方20英尺的空中喷着响鼻，长声嘶鸣，欢快腾跃。接着，在空中绕着他们盘旋一圈后，他落回地面，四蹄同时着地，动作看起来有点别扭和讶异，不过非常称心满意。
“感觉好吗，丰翼？”阿斯兰说。
“太好了，阿斯兰。”丰翼说。
“你愿意载着这个亚当的幼子去我所说的山谷吗？”
“什么？现在？立刻？”草莓说——或我们现在该叫他丰翼，“赶紧！过来吧，小朋友。我以前驮过像你这样的小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有成片青翠的田野，还有糖。”
“你们两个夏娃之女在说什么悄悄话？”阿斯兰突然转向波莉和马车夫的妻子，她们俩已经交起朋友来了。
“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海伦王后（这是马车夫妻子内莉现在的称谓）说，“如果不麻烦的话，这个小姑娘也想一起去。”
“丰翼，你说呢？”狮子问。
“噢，我不介意带两人，只要他俩都是小孩，”丰翼说，“但我希望大象不要也想跟着来。”
大象才没有这个打算，于是纳尼亚的新国王帮两个小孩上马：就是说，他猛一下把狄哥里托上马背，然后温柔地把波莉举起，优雅地放上马背，仿佛她是陶瓷娃娃，容易摔碎。“好吧，草莓，哦不，我该说丰翼。这一趟可不容易对付啊。”
“别飞得太高，” 阿斯兰说，“别试图越过那些高大的冰山的山顶。留意山谷和那片绿色地带，飞过它们，一定会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的。现在，带着我的祝福启程吧。”
“噢，丰翼！”狄哥里倾身向前，拍了拍马儿毛色光润的脖颈，说，“这太好玩了。抱紧我，波莉。”
下一刻，大地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脚下，并旋转着，因为丰翼像一只大鸽子，启程踏上漫长的西方征途之前，先盘旋了一两圈。
波莉低头往下看，已经几乎看不见国王和王后，就连阿斯兰也变成了绿草地中一个亮眼的黄点。很快，大风迎面袭来，丰翼找到了振翅的节奏，以稳定的速度飞翔。
纳尼亚的全景在他们下方铺展开来，草地、岩石、石楠花和各式各样的树木，色彩缤纷斑斓，蜿蜒穿过其间的河流就像一条银色缎带。在他们右边，向北望去，他们已经能越过那些低矮山丘的山顶看见后方的景物；那是一大片沼泽地，地势斜斜向上缓升直到遥远的地平线。他们左侧的群山要高出许多，但时不时地，高山之间会出现峡谷，透过陡峭松树林间的缝隙，你能瞥见后方那片看起来幽蓝而遥远的南方大地。
“那应该就是阿钦兰吧。”波莉说。
“是的，但是你看前面！”狄哥里说。
眼前有一座巨大的悬崖挡住了他们，阳光照在巨大的瀑布上，闪烁跃舞，耀眼的光芒令他们头晕目眩，瀑布飞湍下落所成的河流，咆哮奔腾，水花四溅，从它发源的西边高地流进纳尼亚的疆域。他们飞得那么高，瀑布雷鸣般的怒吼听起来只剩微弱的声响，但他们还没有高到足以飞过悬崖的顶端。
“我们得用之字形迂回上升，”丰翼说，“抓紧了。”
他开始往返飞行，每一次转折都升高一些。空气变得更冷冽，他们听见下方远处传来老鹰的鸣叫。
“我说，快回头看，看后面。”波莉说。
从身处的高度，他们能看见整个纳尼亚山谷向东伸展，就在快要与地平线相接之处，有一线闪烁的大海。现在他们飞得那么高，已经能看见西北沼泽地再过去的、小巧而参差不齐的山峰，以及在遥远南方看起来像是沙漠的平原。
“我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们，那都是些什么地方。”狄哥里说。
“我不认为它们现在是什么地方。”波莉说，“我的意思是，那里荒无人烟，没发生过任何事。这个世界今天才诞生。”
“不，但总有人会去的。”狄哥里说，“然后，它们就会有历史了，你知道的。”
“呃，幸好现在它们还没历史。”波莉说，“因为这样就没有人被迫要学习战争日期和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现在，他们飞过了悬崖顶端，几分钟后，纳尼亚山谷已被抛在身后，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他们仍沿着河流的走向，飞过一片布满了陡峭丘陵和蓊郁森林的蛮荒之地。最雄伟的大山在前方若隐若现。但太阳现在正对着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清前方的景物。太阳一点一点西沉，直到整个西方天际仿佛变成一个盛满了流金的巨大熔炉；最后，太阳终于沉落到一座尖峰背后，那座耸立的山峰在满天金辉映衬下，尖锐平板得像是用硬纸板剪出来似的。
“这里可没多暖和。”波莉说。
“而且我的翅膀也开始酸痛了。”丰翼说，“阿斯兰说的那个带着湖的山谷，连个影子也没有。我们先降落找个像样的地方过夜，怎么样？我们今晚肯定到不了那个地方的。”
“好，现在也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狄哥里说。
于是丰翼越飞越低。他们下降到丘陵当中接近地面时，空气也变得暖和起来，在这么多个钟头的飞行里，他们耳中除了丰翼挥动翅膀的声音，别的什么也听不到，现在能够重新听见大地上传来家园的声响真是太棒了——河水流过岩石河床的淙淙声，清风拂过树林的沙沙响。一股阳光烘烤过大地的温暖气息，伴随着青草和鲜花的香气，朝他们袭来。最后，丰翼终于落到地面。狄哥里翻下马背，并帮波莉下了马。两人都很开心，能够伸展一下僵硬的双腿。
他们降落的山谷位于群山中央，高耸在他们上方的都是布满积雪的山峰，其中一座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玫瑰红的颜色。
“我饿了。”狄哥里说。
“来，随便吃吧。”丰翼说着，低头咬了一大口青草。然后，他边嚼边抬起头来，嘴巴两侧还冒出一些青草，就像长了胡须一样，他说：“来吃啊，你们两个。别害羞。这里足够我们仨吃的。”
“但我们不吃草啊。”狄哥里说。
“唔，唔，”丰翼嘴里塞满了青草，说，“好吧——唔——那我就不知道你们该咋办了。这些草真的很好吃。”
波莉和狄哥里沮丧地看着彼此。
“唉，我真的以为有人会为我们准备晚饭的。”狄哥里说。
“我相信你要是向阿斯兰请求，他肯定会准备的。”丰翼回答。
“不请求他就不知道了吗？”波莉说。
“我相信他知道。”马儿说（嘴里还是满满的青草），“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他喜欢被人恳求。”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狄哥里说。
“我确定我是没法子了，”丰翼说，“除非你们试着吃点儿草。说不定你们会比自己所想的更喜欢哦。”
“噢，别犯傻了。”波莉跺着脚说，“人类当然没法吃草，就像你没法子吃羊排一样。”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提任何羊排之类的东西。”狄哥里说，“这只会让我更饿。”
狄哥里说，波莉最好戴上戒指回家找点吃的；他自己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答应阿斯兰直接去完成这项任务，而且，一旦他再次出现在家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让他无法返回此地。但波莉表示不会离开他，狄哥里说她真的很够义气。
“对了，”波莉说，“我外套里那包太妃糖还剩一些。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好太多了，”狄哥里说，“但把手伸进口袋时要小心，别碰着你的戒指。”
这可是个艰难的精细活儿，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做到了。当他们终于把那个小纸袋拿出来，它皱成一坨，又湿又软又黏手，因此，麻烦的问题不是把糖从纸袋里拿出来，而是把糖上的纸袋扯下来。有些大人（你知道他们对于这种事情有多么吹毛求疵）会宁可不吃晚饭，也不去碰这些太妃糖。袋子里一共有九颗糖。狄哥里想到一个好点子，每个人吃四颗，然后把第九颗种到土里去，他说：“如果路灯柱上的铁棒能长成一棵小路灯树，为什么太妃糖就不能长成一棵太妃糖树？”于是他们在草地上挖了个小洞，把那颗太妃糖埋进土里。然后他们把其余的糖吃了，吃的时候尽量慢，能吃越久越好。这顿饭太寒酸了，他们甚至忍不住把糖纸也吃得一干二净。
当丰翼美美地吃完自己的大餐后，趴下来休息。两个孩子过来坐在他两侧，紧贴着他温暖的身体，他展开翅膀覆盖着他们，那感觉真的很舒适。随着新世界明亮的新星一颗颗出现，他们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狄哥里如何希望能够拿到什么东西救他母亲，结果反而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他们还彼此重述那所有用来辨识那片地方的标记——蓝色的湖泊和山顶有一座花园的小山丘。随着睡意袭来，对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突然间波莉惊坐起来清醒地说：“嘘！”
每个人都使劲听着。
“可能只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狄哥里过了一会儿说。
“我不确定。”丰翼说，“不管怎样——等等！又响起来了。我用阿斯兰的名字起誓，是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那匹马急忙起身，弄出很大的响声和动静；孩子们也早就站起来了。丰翼来回跑动，到处嗅闻，发出低低的嘶鸣。孩子们蹑手蹑脚地四处走动，探看了每棵树和灌木的背后。他们一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回波莉甚至坚信自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快速地掠向西方。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抓到，最后，丰翼再次趴下，孩子们再次依偎（如果这词恰当的话）在他的翅膀底下。他们马上就睡着了。丰翼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黑暗中前后转动着耳朵，有时候皮毛也颤动一下，就像有只苍蝇停在身上似的。不过，最后他也睡着了。
[1]丰翼，原文是Fledge，意思是“长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