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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4
艾略特认为,早餐是顿只能跟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吃的饭,而且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所以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就被迫只能在各自的卧室里吃早餐了,做母亲的老大不情愿,做女儿的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开心。不过伊莎贝尔醒来后,有时就会吩咐安托瓦奈特——就是专为她们娘儿俩雇定的那位高贵的女仆——把她的café au lait[14]端到她母亲房中,这么一来她就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跟妈妈谈谈说说了。在她过的那种忙碌的生活中,这是一天里唯一可以跟母亲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的时刻。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此时母女俩来到巴黎已有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在伊莎贝尔已经讲完头天晚上是如何度过——大部分时间是她跟拉里以及一票朋友一家家夜店地逛过去——布拉德利太太终于把一到巴黎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脱口问了出来。
“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我不知道。他没有提起过。”
“你就没问他?”
“没。”
“你是怕问吗?”
“不是,当然不是。”
布拉德利太太躺在一张躺椅上,身上是一身艾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髦晨衣,正在修自己的指甲。
“你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整天价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可不是整天价都在说话。只要在一起感觉就很好。您也知道,拉里一直都挺沉静的。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想大部分都是我在说。”
“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太清楚。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想他一直过得挺开心的。”
“那他住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他像是有些讳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贝尔点了根香烟,当她把烟气从鼻孔里喷出来时,目光沉着地望着她母亲。
“您说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妈妈?”
“你艾略特舅舅认为他弄了一套公寓,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伊莎贝尔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话您也不信吧,是不是?”
“是的。老实说我是不信。”布拉德利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你跟他说起过芝加哥吗?”
“说过,经常说起。”
“他可曾有过任何打算回去的表示吗?”
“不能说有。”
“到明年十月,他离开芝加哥就有两年整了。”
“我知道。”
“唉,这是你的事儿,亲爱的,你必须照你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做。可是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不愿意去面对就变得有一丝一毫的轻省。”她瞟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可是伊莎贝尔避开了她的目光。布拉德利太太满心疼爱地微微一笑,“你要是不想误了午饭的时间,最好现在就去洗个澡。”
“我要跟拉里一起吃午饭。我们去拉丁区找个地方吃。”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前来接她。他们叫了辆车来到圣米歇尔桥,然后沿着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闲逛过去,最后找到一家外表讨他们喜欢的咖啡馆。两人在咖啡馆的露台上坐下来,叫了两杯杜本内[15]。然后又叫了辆车去了一家餐馆。伊莎贝尔胃口极佳,很喜欢拉里为她点的那些美味佳肴。她也喜欢看那些跟他们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们,因为这地方非常拥挤。看到他们对食物表现出的如此强烈的兴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跟拉里一起坐在一张小餐桌边上。她最爱当她开心地唧唧呱呱时,他眼中那饶有兴致的神情,跟他在一起感觉这么自由自在真是让人心醉。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有种模糊的不安,因为虽则拉里看上去显得也很自在,她却感觉他的怡然自得与其说源自跟她在一起,还不如说是因为处在周围的环境当中。她隐隐地因为母亲早上说过的那番话而感到心烦,于是虽说她就像个孩子般没心没肺地胡扯八道,却也留心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拉里看上去跟他当初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个样了,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了不同。他的样子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同样年轻,同样坦诚,可是他的表情却变了。也并非是更加严肃,他的面容在平静下来时一直都是很严肃的,而是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种沉静,这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就仿佛他已经解决了自身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心安理得过。
等两人吃完午饭,他建议到卢森堡博物馆去转一圈。
“不,我不想去看什么画儿。”
“那好吧,咱们就到卢森堡公园里坐坐去。”
“不,我也不想去那儿。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一家旅馆一个寒酸的小房间里。”
“艾略特舅舅说你弄了套公寓,还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一起姘居。”
“那你就自己来看看吧,”他笑道,“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咱们可以走着去。”
他领着她穿过几条狭窄而又蜿蜒的街道,尽管两边高高的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带蓝天,那些街道却着实阴暗而又寒酸,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就停步在一家门脸儿矫饰做作的小旅馆面前。
“这就是了。”
伊莎贝尔跟在他后面走进一个狭窄的门厅,门厅的一边放了张桌子,后面坐着个没穿外衣的人,衬衣外头是一件黑黄细条纹的背心,围一条肮脏的围裙,正在看一份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紧挨着他后背的钥匙架上取下钥匙递给他,同时爱管闲事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瞬即又转化为心照不宣的假笑。显然他是认为,伊莎贝尔去拉里的房间干的肯定不是什么规矩事儿。
他们爬上两段楼梯,楼梯上铺的是磨秃了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尔走进一个有点小的房间,房间里有两扇窗户。窗子望出去是对过灰色的公寓房,底层开了家文具店。房间里有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张床头桌,一个沉重的衣橱上镶了面大穿衣镜,一把铺了软垫却椅背直挺挺的扶手椅,两个窗户中间还有一张桌子,上头有一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几本书。壁炉架上堆着不少平装本书籍。
“你坐那把扶手椅。坐着不是很舒服,却是我这里最好的座椅了。”
他把另外一把椅子拖过来,自己也坐下了。
“你就住这儿?”伊莎贝尔问。
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他扑哧一笑。
“正是。自打来到巴黎,我就一直住在这儿。”
“可为什么呀?”
“方便呗。这儿离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都很近。”他指了指她没注意到的一扇门,“还带个浴室。早饭我可以在这儿吃,晚饭一般就去咱们吃午饭的那家餐馆。”
“这可实在是太寒酸了。”
“哦不,挺好的。我需要的也不过如此。”
“可是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儿啊?”
“哦,我不知道。顶上的阁楼里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还有一个奥德翁剧院退休的女演员;唯一附带浴室的另一个房间住了一个被人包养的女人,她那位男朋友每隔一周的星期四会来看她;我想还有几位过往的旅客。这是个非常安静而且体面的住处。”
伊莎贝尔有些惊惶失措,由于她知道拉里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觉得好笑,她就有点存心找茬儿。
“桌子上的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道。
“那个?哦,那是我的《希腊语词典》。”
“你的什么?”她叫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它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语?”
“是的。”
“为什么?”
“我想学一点。”
他眼睛含笑地望着她,她也冲他笑了笑。
“你不想跟我说说你在巴黎这么长时间都在干什么吗?”
“我大量地阅读。每天总有八到十个钟头。我还在巴黎大学听课。我想我已经把法国文学中所有重要的作品都读了个遍,我还能阅读拉丁文,至少是拉丁文的散文作品,几乎就像我看法文一样容易。希腊文当然更难一些,不过我找了个非常好的老师。你来巴黎之前,我一周有三个晚上到他那儿学习。”
“你这样做的目的是?”
“获得知识。”他微笑道。
“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不过另一方面,也许挺实际的。不过真是有无穷的乐趣。你无法想象,当读到《奥德赛》的原文时是何等令人激动和兴奋。它让你觉得仿佛你只要踮起脚尖、伸出双手,你就能触摸到天上的星辰。”
他从自己坐的椅子上站起来,仿佛为一阵攫住他的兴奋所驱使,在那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一两个月来我一直在阅读斯宾诺莎[16]。我不认为我已经理解得很到位了,不过他确实令我欣喜若狂。那感觉就像是将你的飞机降落在群山当中一片广阔的高原上。与世隔绝,而且空气是如此纯净,就像醇酒直接灌入你的脑门,那感觉就像是捡到了一百万美元。”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内还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就当作是白费了力气,就此放弃。”
“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我正站在门槛上。我看到一片广阔的精神领地在我面前伸展开去,在向我召唤,我急切地想在那里面纵情驰骋。”
“你期望在那中间找到什么?”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他瞟了她一眼,神情几乎有些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对他非常了解的话,她可能都要以为他这么说纯属开玩笑了。“我想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不是存在。我想寻找出恶为什么存在。我想知道我到底是拥有不灭的灵魂还是人死如灯灭。”
伊莎贝尔倒吸了一口冷气。听拉里讲这些事情,让她觉得挺不舒服的,还好他讲得非常轻松,语调就跟平常说话时一样,这就让她有可能克服自己的窘迫。
“可是拉里,”她微笑道,“几千年来人们就一直不停地在问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拉里扑哧一笑。
“别笑得就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语气尖锐地道。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话说得非常聪明。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你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几千年来人们不断地在问这些问题,才恰恰证明他们没办法忽视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追问下去。再说了,你说谁都没有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尽然。存在的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有很多人已经找到了对他们而言完全满意的答案。比如说那个老鲁伊斯布鲁克[17]。”
“他是谁?”
“哦,只不过是个大学里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敷衍道。
伊莎贝尔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也就放过去了。
“这些话在我听来都非常幼稚。这都是些二年级大学生会为之兴奋不已的东西,等他们离开大学后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不得不去赚钱谋生。”
“我不怪他们。你看,我就比他们幸福多了,因为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过活。要是我没有这点钱的话,我也就不得不跟所有人一样行事,迫不得已赚钱去了。”
“可难道金钱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当然不是。”他咧嘴一笑。
“你觉得这些东西还要占用你多长时间?”
“我也不知道。五年,或者十年。”
“这之后呢?你打算拿你所有这套学识智慧派什么用场呢?”
“如果我当真获得了智慧,我想到时候我自会有足够的聪明,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伊莎贝尔激动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从椅子上探身过来。
“你大错特错了,拉里。你是个美国人。你的位置不在这里。你的位置在美国。”
“等我准备好了,我会回去的。”
“可这么一来,你错过的东西就实在太多了。我们正在经历整个世界从来都未曾见识过的最神奇最激动人心的时代,而恰恰在这最伟大的时刻你却坐在这一潭死水中无所作为,你怎么受得了?欧洲已经完了。我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拥有了一切。你有责任加入到你的祖国的发展大业当中。你已经忘了,你不知道美国如今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激动和感奋。你敢肯定你不参加进去,不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承担那放在每一个美国人面前的工作吗?哦,我知道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工作着,可这不恰恰是对你责任的逃避吗?你的做法不正是一种貌似勤劳的懒散吗?要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逃避责任,美国会成为什么样子?”
“你可真是够严厉的,宝贝儿。”他微笑道,“对你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感受。对他们自身来说也许这正是福气,大部分人都准备按部就班地照常理行事;你忘了的是,我想学习的愿望就跟——比如说格雷想赚大笔大笔的钱一样热切、强烈。难道只因为我想花几年时间教育自己,我当真就成了我的祖国的叛徒了吗?也许在我学成之后,我真能拿得出点大家乐于接受的东西呢。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可是即便我失败了,我也不比一个投身商业却没赚到钱的人更差吧。”
“那我呢?对你来说我一点都不重要吗?”
“对我非常重要。我想要你嫁给我。”
“什么时候?十年之后?”
“不。就现在。越快越好。”
“凭什么?妈妈没有能力给我任何东西。再说了,就算她有这个能力也不会给我。她会认为帮助你什么都不干地这么生活是错的。”
“我不想接受你母亲的任何东西,”拉里道,“我一年有三千块。这在巴黎是一大笔钱了。我们可以有一个小公寓和一个bonne à tout faire[18]。我们会过得非常开心的,亲爱的。”
“可是,拉里,一个人是没办法靠一年三千块生活的。”
“当然可以。很多人一年的生活费用要远远少于三千块呢。”
“可我不想靠一年三千块生活。我没理由这么做。”
“我一直都是靠三千块的一半生活的。”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了一眼这个寒酸的小房间,厌恶地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说,我已经有了一点积蓄。我们可以去卡普里岛[19]度蜜月,到秋天我们就去希腊。我渴望到那儿去看看。还记得咱们过去总是谈论着一起环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去旅行。但不是这个样子旅行。我不想坐轮船的二等舱,不想住三流的旅馆,连个浴室都没有,只能在便宜的小饭馆里吃饭。”
“去年十月份,我就是这样子环游了意大利。过得开心极了。我们完全可以靠一年三千块把全世界都游遍。”
“可我想要孩子,拉里。”
“这没什么。我们把孩子们一起带上就是了。”
“你真是个傻瓜,”她笑道,“你知道生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吗?维奥莱特·汤姆林森去年生了个孩子,她尽其所能地节省,还花了一千两百五十块。还有,你认为雇个保姆要花多少钱?”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涌上脑海,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激烈,“你真是一点都不切实际。你都不知道你要求我做的是什么。我很年轻,我想过得开心快活。我想去做大家所做的所有事情。我想去赴宴,我想去跳舞,我想去打高尔夫,去骑马。我想穿好衣服。你能想象一个姑娘如果不能穿得跟她有交往的同伴们一样好,对她意味着什么吗?你可知道,拉里,去买朋友们穿腻了的旧衣服,因为有人出于怜悯送你一件新衣服而感激涕零,到底意味着什么吗?我甚至连到个像样的美发厅做个头发都去不起。我不想出门的时候只能坐电车和公共汽车;我想拥有自己的小汽车。而且你可曾想过,当你整天窝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我又能做些什么?逛逛马路、看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不要让他们闯祸?我们连个朋友都不会有。”
“哦,伊莎贝尔。”他打断她道。
“不是我习惯交往的那类朋友。哦,没错,艾略特舅舅的朋友们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偶尔请我们一次,可我们又不能去,因为我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我们也不会去,因为我们回请不起。我不想认识一大帮穷酸、邋遢的人;我跟他们没话可说,他们跟我也没话可说。我想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意识到在他眼中有种特别的神情,跟平常盯着她看时同样温柔,却又带有一点顽皮。“你觉得我很蠢,是不是?你觉得我琐碎而且讨厌。”
“不,我不觉得。我认为你所说的这些都很自然。”
他背靠壁炉站在那儿,她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他们俩就面对面了。
“拉里,如果你真是一文不名,找了个一年收入三千块的工作,我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为你做饭,我会为你叠被铺床,我不会在乎我穿的是什么,我什么都能应付,我会把这个看作奇妙的乐趣,因为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你终归会成功的。可现在这个样子却意味着一辈子过着肮脏野蛮的日子,一点指望都没有。意味着当一辈子苦力,直到死的那一天为止。而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你能够经年累月地努力给那些连你自己都说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寻找答案。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一个男人应该去工作。这是他生而具有的责任。这是他造福社会的方式。”
“简言之,他的职责就是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公司工作。你认为劝说我的朋友们买进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证券,我就能大大地造福社会了吗?”
“肯定是要有经纪人这一行的,这是个绝对体面而且受人尊敬的谋生手段。”
“你把靠中等收入在巴黎生活的图景描绘得太灰暗了。你知道,实际上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一个人用不着非要去香奈儿,也能穿得很漂亮。而且并不是所有有趣的人都住在凯旋门和福煦大街[20]附近。事实上,真正有趣的人极少会住在那儿,因为有趣的人通常都不会太有钱。我在这儿就认识不少的人,有画家、作家和学生,有法国人、英国人也有美国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觉得他们都比艾略特那些没精打采的侯爵夫人和鼻子老长的公爵夫人们有趣得多。你头脑聪明而且极富幽默感,听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唇枪舌剑,相互交换着活泼有趣的意见,你一定会觉得很享受,哪怕喝的只是vin ordinaire[21],而且身边没有一位管家和几个男仆尽心伺候着。”
“别傻了,拉里。我当然会很享受。你知道我并非势利小人。我很乐意结识有趣的人。”
“是呀,可是得穿着香奈儿的套装。你不认为他们会将你跟他们的交往理解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探访贫民窟吗?这么一来,他们就绝不会无拘无束,你也不会比他们强多少,而你也将一无所获,只能在事后告诉艾米莉·德·蒙塔杜尔和格蕾茜·德·沙托-加雅尔,说你在拉丁区碰上了一大群古怪的波希米亚人,真是好玩。”
伊莎贝尔微微耸了耸肩。
“我敢说你是对的。他们不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那类人。他们是跟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一类人。”
“这话又怎么讲?”
“意思是我们又回到了原点。自打我记事以来我就一直住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儿。我所有的兴趣也都在那儿。我在那儿才感觉最自在。我属于那个地方,你也属于那个地方。妈妈现在病了,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改善了。就算是我愿意,我也不能离开她了。”
“这是否意味着,除非我准备回到芝加哥,否则你就不想再嫁给我了?”
伊莎贝尔踌躇了一下。她爱拉里。她想嫁给他。她整个身心都想要他。她知道拉里也渴望着她。她不相信真到了摊牌的时候他还会死硬到底。她害怕,可她不得不冒一次险。
“是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壁炉架上划着了一根火柴,是那种旧式的法国硫磺火柴,划着后会使你的鼻孔充满一种辛辣的气味,点着了他的烟斗。然后,他绕过她,走到一扇窗前站下来。他看着窗外。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感觉简直像没有尽头。她仍旧站在原处,站在原本面对着他的地方,望着壁炉架上放着的那面镜子,但根本看不到她自己。她的心疯狂地跳着,她忧惧不已。终于,他转过身来。
“真希望我能使你懂得,我向你提供的生活比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生活都要充实得多。真希望我能让你明白那种精神的生活是何等令人兴奋,其经历又是何等地丰富多彩。它具有无限的可能。那是一种无比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可与其媲美,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开着飞机飞上天去,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只有无限包围着你。你沉醉于无边无际的空间。你感到一种极度的快乐,就算拿全世界所有的权势和荣耀你都不换。前几天我一直在读笛卡儿[22]。何其自在、优美、明晰。得此境界,夫复何求!”
“可是拉里,”她绝望地打断他的话头,“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在要求我去做根本不适合我、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得跟你重复多少遍你才明白:我只是个再普通、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儿。我已经二十了,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想在我还有机会的时候及时行乐。哦,拉里,我的确非常非常爱你。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玩意儿。它不会领你到任何地方。为了你自己的缘故,我恳求你赶快把它给放弃吧。做个男子汉,拉里,去做男子汉该做的工作。当别人都在争分夺秒地成就功业时,你却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光。拉里,如果你真爱我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而抛弃我。你已经放荡不羁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去吧。”
“我不能,亲爱的。那对我来说不啻是死路一条。那将是对于我灵魂的背叛。”
“哦,拉里,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那些歇斯底里、附庸风雅的女人才这么说话。这么说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没有。没有。”
“它碰巧说出了我确切的感受。”他回答道,双眼愉快地闪着光。
“你怎么能笑得出来?难道你没意识到这是个极端严肃的问题吗?我们已经来到了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将会影响到我们整个的一生。”
“这个我知道。相信我,我是绝对严肃的。”
她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愿听从理性的声音,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理性。我觉得你自始至终都是在最糟糕不过地胡说八道。”
“我?”她要不是难过得要死的话,真要笑出声来了,“我可怜的拉里,你简直是疯了。”
她慢慢地把手指上的订婚戒指脱下来。她把它放在掌心,望着它。那是一颗切割成方形的红宝石,嵌在一个细细的白金指环上,她一直都很喜欢它。
“你要是爱我的话,就不会让我这么难过了。”
“我确实爱你。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在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时,难免要让别的人感到难过。”
她把托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伸过来,颤抖的嘴唇上强挤出一抹微笑。
“还给你,拉里。”
“这对我又没有用。你就把它当作我们友谊的纪念不好吗?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拇指上。我们的友谊不需要终止,是不是?”
“我会永远关心你,拉里。”
“那就留着它。我想要你这样做。”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套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拿去改一下尺寸。咱们到里兹饭店的酒吧间去喝一杯吧。”
“好。”
她对于这件事这么容易就全都成为过去感觉有点诧异。她并没有哭。除了现在她不会再嫁给拉里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她几乎不太相信一切就这么过去了,结束了。她对于两个人都没有大喊大叫而稍稍有点恼恨。他们自始至终都谈得平心静气,就仿佛是在讨论租一幢什么样的房子一样。她觉得有些失望,不过与此同时又因为他们表现得如此文明而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她非常想知道拉里确切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可这方面的情形一直都很难摸清;他那安详的面容,他那双深色的眼睛就是一张面具,她知道即便她已经认识了他这么多年,她都无法看透。她本来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床上的,现在站在那面镜子前,再次把它戴上。
“只是出于兴趣想问一下,”她说,一面把头发整理好,“你原来就想解除我们的婚约的吗?”
“没有。”
“我原以为这对你可能是种解脱。”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唇角挂着一抹快乐的微笑。
拉里出来锁上了身后的门。当他把钥匙递给桌子后面那个人时,那人面带一种纵容的调皮神情瞥了他们俩一眼。伊莎贝尔不可能不去猜测他以为他们上楼干什么去了。
“我不相信那个老家伙会在我的贞操上押多少宝的。”她说。
他们叫了辆出租前往里兹饭店,在那儿喝了一杯。两个人说着不相干的事儿,并没有明显的局促,就像两个每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拉里天生话少,伊莎贝尔却是个健谈的姑娘,拥有足够闲谈的话题,而且她下定决心不让两个人中间出现冷场,因为一旦出现可能就很难再打破了。她不想让拉里觉得她对他有任何的怨恨之情,而且她的自尊心也强迫她强颜欢笑,绝不许他怀疑到她的伤心和难过。过了一会儿,她建议他叫车送她回去。当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时,她轻松地对他道:
“别忘了明天你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饭的。”
“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忘。”
她把面颊凑上去让他吻了一下,穿过porte cochère[23]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