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 绛 唇

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 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

【赏析】

王国维是一位学者，他的一生主要是在书斋中度过的。那么，他对这种书斋生活是否满意呢？此词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个答案。

《诗经·小雅·正月》有句云：“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意谓虽然天地宽广无边，但自己仍受到拘束，仍需小心翼翼地行事。此词开头虽仅说“厚地高天”，但肯定含有《诗经》的原意，所以下句又说“侧身颇觉平生左”，“侧身”意思略同于“局”、“蹐”，“左”意为卑下、渺小，全句意谓自己缩着身体，感觉到一生中都未曾有过舒展抱负的机会，虽然天高地厚，但正如唐孟郊诗所云：“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此句也是对人生缺少自由的不平之鸣。从此我们可以知道，王国维对自己局限于书斋中的一生并不是十分满意的，他最初的人生设计当有更为广阔的境界。然而，现实的境况则是“小斋如舸”，宋代苏轼曾写诗形容其弟苏辙的处境是“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戏子由》）。此词当用其意，说自己的小斋十分狭小，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姑且自我安慰尚可供自己回旋。

下片转而写时间。浮生若梦，人生短促，但也只好从中自得宽解，只要有着一个自由自在的自我，哪怕只有须臾之间的满足，也就堪以自慰了。既然如此，那么当自己面对着茫茫乾坤，也就不必悲叹局促了。姑且在霜林间悠然独坐，看看那纷纷飘落的红叶。时光流逝，节物变换，又何须惆怅、何须伤心呢？

王国维曾论境界说：“境界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此词似乎没有写什么景物，除了末句写到霜林红叶之外，全是从抽象处落笔。空间茫茫，时间悠悠，与自身的渺小、短促形成对比，这些都是缺少形象的内容。然而词中很好地写出了诗人对人生的感触、慨叹，是一位身居书斋的学者的内心世界的真切体现。所以它实际上已经创造了一个真境界，我们可以从中清楚地看到这位似乎是甘心埋首于茫茫书海中的学者对人生的丰富的希望，可以看到这位似乎是以严格的逻辑思维为生活惟一内容的学者的情感世界。此词所写的书斋生活、学者情思，就是它所创造的境界。诗言志，词亦言志，诗词一体，此作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莫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