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 溪 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赏析】

此词首句七字，便渲染了一幅夕阳余辉下的山寺微茫景象。所谓“夕曛”，是指落日的余光，但较黄昏的夕阳似更为晏晚，颇有暮色即将降临之感，这与句中的“微茫”二字也似乎更有照应，也更为和谐。不过，句中最妙的，还在一“背”字，明明是夕阳的余辉照射在微茫的山寺上，而作者偏偏说是山寺“背”对着夕阳的余辉。有此一“背”字，景色顿然被写活了，显得愈加生动有味。而“山寺微茫”又有形势高峻远观不清之意，为下句“鸟飞不到半山昏”预留地步。正因为山寺微茫，山势高峻，所以连鸟雀都难以飞到山顶，仅到半山便因云雾昏昏迷失方向，飞不上去。而在此日暮山昏之时，“上方”恰传来一声“孤磬”，顿时令人感慨横生。由于此词开篇即有“山寺”一词，所以此处的“上方”正是指这一座佛寺。而“上方”一词又是道教的所谓天上仙界，《云笈七签》：“上方九天之上，清阳虚空之内。”故其所带有的神秘性也丰富了词境。但闻磬声缥缈，其音虽然孤寂，然飘摇而上，响遏行云，连飘荡的暮云也为之停留。

如果说上片是写景，那么下片便转入抒怀。从首句的“试上”二字便可看出。又从“皓月”二字，可见天色已晚，“夕曛”已消，皓月当空，已是另外一幅景色矣。这不禁使作者想攀登高峰，一窥夜空皓月。末二句也是作者的假想，大意是说，果真登天界而放天眼一觑凡界红尘，我此身也必定只是天眼所见的闹闹哄哄、熙熙攘攘的“眼中人”之一罢了。“可怜”两字，感喟甚深。

此词如果仅从字面解，大要便是以上所分析的写景抒怀而已。但清人论词，多讲兴寄，王国维之词学固然以境界说为主，然亦多有寄托者。樊志厚《人间词甲稿序》评王国维的词说：“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由此可见，“观物之微，托兴之深”，乃是王国维诗词的一大特色，他写这首《浣溪沙》，不可能仅是写写景抒点情怀，其中当有“托兴”在内。

的确，如从表面看，此词上片只是写夕阳投照下的山寺之微茫和高峻，上方孤磬之音的响遏行云，但从某种角度上看，这或许也正是作者心目中所设想和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因为王国维早年深受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影响，对人生抱悲观态度，但同时又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哲学理想，以解脱自己的人生痛苦，于是便想“试上高峰”，近看一下洁白明净的皓月，换个环境，以摆脱尘世的烦恼和痛苦。遗憾的是，自己虽有人生追求和理想目标，但“偶开天眼”一看，自己仍置身于纷扰嘈杂的人间，仍不过是芸芸众生，故末句有“可怜身是眼中人”之感叹。由于词中有此“托兴”，在写景抒怀的表层之下又有自身人生境界的追求和追求未果的失意和无奈，因而便使词的意味更深了一层，同时也使全词显得更委婉含蓄，深折有味。有此一层，再重读全词，便自会感到有新的意境在内，与表层所示已迥然不同矣。故此词基本上代表了王国维诗词的艺术特色，而末句尤为深痛，蕴含着无限的悲哀和无奈。

（孙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