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命是捡回来了,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好比梦中遇险,惊醒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相反的,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说: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脱。
哪知死亦不易!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想学鼎大奶奶那样,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仅仅只要想到死,就觉得有了希望,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
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头,怎么能够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她挣扎着起身,踏着软软的砖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
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韭菜叶子,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是足赤的金子,很软,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听得有人在问:“你怎么起来了?”
是锦儿的声音,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已经三天了。此时午夜梦回,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声音并不大,不过已足使绣春受惊了,一个哆嗦一打,震脱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砖地上,金石相击,其声清刚,入耳不易忽略。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锦儿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睡过一觉,神清气爽,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
绣春有些着慌,想弯身去捡剪刀,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得先收拾好。一念未毕,一念又起,该找句什么话回答锦儿。
就这微显张皇之际,锦儿已经下床,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黄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不由得大骇。
“绣春,”她是叱斥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绣春不答,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脱了镜袱,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
锦儿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动了,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绣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边哭,一边骂,“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错了,非要死才对!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蚌子儿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绣春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此时自是无言可答,闭着嘴不作声。
在锦儿看,她并无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从此以后,随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呜呜”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
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袄,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看,愣住了!
“锦妹妹,锦妹妹!”经此一番患难,彼此感情深了一层,所以王二嫂改了称呼,“你什么事伤心?”
“二嫂,你问她!她只顾她自己!”
王二嫂茫然不解,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不由得颜色一变。“妹妹!”她抱怨着,“你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害人的念头?”
在她看,绣春一寻了死,总是她照料不周,家人责备,街坊闲言闲语,会替她惹来极大的麻烦,自然是害人。而在绣春,哪里有害人之心,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嫂子的话未免太冤屈了她。这样一想,也就跟锦儿一样,忍不住双泪交流。
“好了,好了!”王二嫂自知话说得太重,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解劝着说,“你千不看万不看,只看锦妹妹对你的这一片心,你也不该起那样的念头!就是我,这两天是怎么个情形,你倒问问锦妹妹看。大家都顾着你,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顾你自己。”
听这一说,锦儿哭得更凶。她心里在想,自己对绣春,真比对同胞姐妹还要亲。旁人都看出来了,绣春自己倒不觉得,可知是跟她白好了!因此,这副眼泪之中,不尽是委屈,还有伤心。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心。可是,”绣春说道,“你们也该想想我的心!”
这句话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将锦儿的眼泪,轻易地拦住了,“我们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好面子,这下子让人说嘴,自己觉得没脸见人?”她走近了来说,“你问二嫂,我们是怎么费好大的劲,在替你保住面子?本想,你的身子还弱得很,等你精神稍微好一点儿,细细告诉你,你不想想,你的难处,我们当然知道,当然会替你想法子,谁知道你这么心急,这么想不开!你怨谁?”
绣春不响,将锦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自觉一颗冷透了的心,似乎在回暖了。
王二嫂比较冷静,看出情势是缓和了,便即说道:“好了!我先扶你上床去,让锦妹妹把这两天的情形跟你说一说,你就知道了。”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二嫂,你快回去穿衣服吧,受了寒不是玩的。”锦儿又说,“穿了衣服再来。”
王二嫂不再多说,匆匆奔回去穿衣服。锦儿的委屈已经从泪水倾泻净尽,此时心情开朗得很,弯腰先拾起剪刀,然后找张纸将金子碎屑连同剩下的半只戒指一起包了起来。
“真险!合是你命不该绝。我是饿醒的,梦里头想吃走油肘子,想吃烧鸭子熬白菜,总是到不了嘴,一急急醒了,正好看到你坐在这里。”锦儿又说,“这两天胃口不好,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倘或晚上吃了饭,你这条命完了。”
娓娓言来,特感亲切。绣春想起从认识李绅以来,锦儿处处关怀卫护的情形,心里一阵酸一阵热,再想到此番九死一生的经过,不由得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锦儿知道她内心感触甚深,只有极力劝慰着,将她扶上床去。而绣春的眼泪始终不断,先是感动,后是感伤。为自己哭,也为多少大宅门里跟自己一样遭遇的人哭。
哭的不累,劝的却累了。于是王二嫂接着相劝,尽力宽慰,说没有人会笑她,话很恳切,却没有搔着痒处。绣春最伤心的是,跟李绅白头偕老的美梦,碎得不成片段了。
“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又让大家着急。”
王二嫂的这句近乎呵责的话,倒是有些用处。绣春慢慢收了眼泪,服药睡下,但思前想后,终夜不能合眼。
第二天人又不对了,发热咳嗽,还有盗汗,便把朱大夫请了来,细细诊察,开好方子,提出警告。
“产妇似乎心事重重,抑郁不开,如果不能先把她心里的痞块打掉,药就不会有效验!”
这个警告,很快地由锦儿转给绣春,又叹口气说:“我也知道你有心事。不过不是自己把心放宽来,养好了身子,一切无从谈起。”
“就养好了,又还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你倒替我想想,怎么能够把心放宽来?”
锦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原来的意思,等你精神好一点儿,咱们再细细琢磨,省得谈不出一个名堂,连我都烦。既然你连你自己的病都不顾,那就谈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反正我知道我的命薄。我什么人都不怨,连石大妈我都不怪她。”
“别提这个人,提起来我恨不得咬她一口。”锦儿忽然说道,“绣春!你再忍个一天半天行不行?”
“我不懂你的话。”
“我是在想,我得回府里去一趟,先看看情形,把事情弄清楚了,回来再商量。”
绣春不答,面现凄惶,倒又像要淌眼泪了。
“你放心!”锦儿懂她的意思,急忙安慰她说,“我只去一天,明天一早就回来。”锦儿又说,“今天正月十三上灯,老太太不知道哪天回来,是不是绅二爷送?”
一语未毕,绣春紧皱着眉,重重叹口气说:“咳!叫我怎么还有脸见人?想起来就揪心。”
“暂时不见好了。我回去跟二奶奶商议,想好一个说法,把你们喜事延一延。”
“喜事?”绣春苦笑,“哪里还有什么喜事?”
“咦?你怎么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你以为人家还会要我?”
“为什么不要你?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绅二爷果然是真心待你,决不在乎这个。”
“你不懂!”绣春摇摇头,语气简促,颇有不愿多谈的意味。
锦儿不免反感。“我不懂,那么你懂啰!”她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他如果知道我怀过谁的孩子,就一定不肯再要我。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要避嫌疑。”
“避什么嫌疑?怕二爷喜欢你,他不愿夺二爷的人,是不是?”
“你道他不会这么想?”
“如果他是这么想,你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锦儿很快地说,“因为他不是真的喜欢你。”
在绣春听来这是强词夺理的歪理,可是一时却不知怎么驳她。
“我再告诉你吧!现在这里的邻居,都知道你要嫁绅二爷,也知道你怀的是绅二爷的孩子。”
绣春大为诧异,“这是怎么说?”她问,“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说法?”
“你奇怪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是我想出来的,你嫂子赞我这个主意,好比诸葛亮再世。”
看她扬扬得意的样子,绣春急于要知其详,便坐起身子问道:“你是怎么个主意?”
于是锦儿细说经过,绣春听得很仔细。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琢磨了一遍,觉得这个说法确是不坏,但传到李绅耳朵里,只怕会有是非。
“绣春,你自己倒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高明?”
“我很感激你。锦儿!不过,这就更教我没有脸见绅二爷了。骗了他一回不够,又骗第二回。”
“你错了!你没有骗他。头一回,你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这一回根本不是你说的。若说冒了他的名儿,我跟他赔罪,他一定也能原谅我的。”
“是的!可是他不能原谅我。”
“你总是这么想不开!”锦儿有不悦的神色,“你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绅二爷,他的性情我也看得很透,是宽宏大量,最肯体谅人的。”
绣春不答,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锦儿便起身去寻王二嫂,将要回府里去看一看的话告诉了她。
“是的,应该回去看一看。不过,”王二嫂问道,“锦妹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来?”
“那怕来不及。”
王二嫂面有难色,“我实在有点怕!”她说,“怕她不死心,再来那么一回,怎么办?我有两个小的,也不能整夜看着她。”
“如果她真是要这样,我在这里也没有用,我也不能整夜看着她啊!”
“不,不!锦妹妹,我不是说让你整夜看着她,有你在,咱们晚上轮班儿起来看看,总好得多。”
“嗯!”锦儿不置可否。
“还有,”王二嫂又说,“顶要紧的一件是,她跟你好,也相信你。晚上谈谈说说,劝一劝她,心境会好得多。如果一个人凄凄凉凉的思前想后,越想心越狭,那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
锦儿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考虑了一会儿,慨然说道:“好吧!我现在就走,晚上回来。”
“那就好极了!锦妹妹,晚一点不要紧,反正府里总有人送。我这里,不管多晚,我都等你的门。”
于是,锦儿回房,将这话告诉了绣春,她连连点头,表示欣慰,证明王二嫂的看法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