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二更时分,听得叩门声响,绣春立刻精神一振,“锦儿回来了!”她说。
王二嫂起身就走,开门出去,果然是锦儿。不但人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大包袱,一个网篮。
“可回来了!”王二嫂一面接东西,一面如释重负地说,“绣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
“差点不能来!”
“怎么呢?”
“回头再谈。”锦儿说,“二嫂子,你借两吊钱给我。”
“有,有!”
王二嫂去取了两吊钱,让锦儿打发了车夫跟护送的一个打杂的小伙子,关上大门,回到绣春屋里。
“大家都问你的好,我还替你带了好些东西来。”
接着,便打开网篮,一一交代,不但“主子”,凡是跟绣春谈得来的,几乎都有馈赠。其中有个扁扁的红木盒子,抽开屉板,里面有本红丝线装订的册子,与十来块不同形状的红木板。王二嫂不知是何物,绣春却识得。
“怎么会有一副七巧板?”
“不是七巧板,比七巧板的花样来得多,这叫‘益智图’。”锦儿将那个本子递给绣春,“你知道是谁送你的?”
“谁?”绣春想不起来,“谁会送我这个玩意?”
“芹官。”锦儿说道,“芹官还说,你还欠他一个‘镖袋’,问我什么时候能给他。”
原来芹官好动不好静,听说绣春的二哥在镖行里,便吵着要绣春带他来看王二,还要跟王二学保镖。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谁都不敢跟他出门,怕万一磕磕碰碰摔了跤,谁都担待不起。所以绣春好说歹说地哄他,答应制一个小小的镖袋送他,才能安抚下来。
“这是去苏州以前的话了,他倒还记得!可是,”绣春皱着眉说,“这个心愿怕一时还不能完成。”
“这又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锦儿接口说道,“过两天,等你精神再好一点,让二嫂帮着,一半天就做好了。”
“对了!”绣春点点头,“这件事我就托了二嫂!”接着她将这段情由,说了给王二嫂听。
“这容易。”王二嫂转脸问锦儿,“老太太哪天回来?”
“已经在路上了,是坐船的,顺路到金山寺烧香,还得几天才能到家。”
“那么——”
锦儿知道她是问李绅,却不愿回答。因为一提到他,就得谈绣春的终身大事,而她觉得此刻不是谈此事适宜的时机。
“锦妹妹,”王二嫂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差点不能回来,是怎么一回事?”
“二奶奶不放我。”锦儿答说,“你想,少了一个绣春,再少一个我,她自然撕掳不开了。”
“二嫂,”绣春忽然插进来说,“我想吃点儿东西。”
“你想吃什么?”王二嫂问。
“不拘什么,带汤的就行。”绣春又说,“只怕锦儿也饿了?”
“对了!倒是有一点儿。”
“好,我一块儿做。”
“不!”锦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吃汤汤水水的,那天二嫂做的鹅油蓑衣饼,我还想吃一回。”
这可是一样极费手工的点心,但王二嫂无法推辞,点点头说:“你可得有耐性。”
说完,转身而去。锦儿与绣春相视一笑,莫逆于心。两人是唱惯了这种双簧,绣春一开口说要吃东西,锦儿便知是调虎离山,所以用蓑衣饼将王二嫂绊住在厨房里,好容她们倾谈不传六耳的私话。
“我告诉你吧,还有个人送你东西。”
锦儿从大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在绣春面前的床几上解开来,只见是好些补药,封皮上标着名目:“先天保和丸”“天王补心丹”之类。另外有两个小盒子,一个蒙着蜀锦,一个饰着西洋丝绒,一望而知是首饰盒子。
“你打开来看!”
绣春先打开锦盒,白绸里子上卧着一副碧玉耳坠,是小小的一个连环,上镶挂耳的金钩,下垂极细的金链,吊着一枚六角长形,上丰下锐的金刚钻,材料形制,精致异常。
有谁会送她这么名贵的一样首饰?绣春心中一震!方欲有言,锦儿在催她看第二个盒子了。
这个盒子里是一只金表,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揿机钮打开盖子,表面与众不同,一昼夜分成二十四格,正中上下都刻着罗马字“十二”,外圈每两格注明地交,上面的“十二”是午,下面的十二是子。
“你把后面的盖子再打开来!”
这一打开,绣春大出意外,原来后盖背面刻得有字:“一日思君十二时!”
“我可不能要‘他’这两样东西!”绣春神色凛然地说,同时将两个盒子向外推一推,很明白地显示,药物照收,首饰不受。
锦儿并无诧异的表情,是猜到绣春会有此表示,但亦没有反应,只说:“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还叫我跪下来罚咒。”
“罚什么咒?”
“他的那句话,只能带给你,再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你罚了咒没有呢?”
“我当然罚了。”锦儿答说,“我本来很不情愿,哪有这样子托人捎信的?后来想想,如果我不肯罚咒,他就不会跟我说,我能不知道他要跟你说的是什么话吗?所以我罚了。”
“这句话,”绣春很快地说,“我不要听!”
“听不听在你!”锦儿顺口就说了出来,“他说他要来看你。”
这一下,绣春不但听了,而且要问:“什么时候?”
“他没有说,只说让你知道就好了。”
“你没有问他?”
“问了。”锦儿答说,“他还是不肯说,意思是抽冷子来这么一下,所以自己都不知道时候。”
绣春不作声了,紧皱双眉,心事重重。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锦儿,劳你驾,把二嫂请来,我得挪地方!”
“挪地方!挪到哪儿去?”锦儿觉得很不安,“你别忘了,你还不能劳累,更不能吹风。”
“那,那怎么办呢?”
“你别急!只要你拿定了主意,法子自然会有。”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一了百了!”绣春一下激动了,“锦儿,我今天盘算了一天,我把我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你,我这个人就算疯了!你看,”她伸手到头上,抓住一绺头发,略微一用劲便扯了下来,“头发会掉,皮肤会皱,骨节会痛。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春天还没有过完,已经到了冬天了。我不能害人!锦儿,绅二爷是难得遇见的好人,我打算明天请二嫂到府里去跟二奶奶说两件事。第一件,求她替我找个庵,我修修来世;第二件,请她做主,把你许给绅二爷!”
“你疯了!”锦儿脱口喊出来,“你怎么会起这样子的念头?”
两人的心情一变,反是锦儿激动,绣春冷静。“我的念头也不是随便起的,前前后后盘算过,”她说,“只有这样最好!”
“好不好不说,压根儿就办不通。你的事,二爷大致都打听清楚了,跳脚大骂石大妈,说是‘什么石大妈!我入——’”锦儿脸一红,急忙缩口,“反正那骂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个官宦家的爷儿们,你就可想而知,他是怎么心疼你打掉的孩子。听说他已经跟四老爷说过,要把你接回去,说你是宜男之相,他还没有儿子。四老爷说,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得等老太太回来再说。二爷已发了话,二奶奶准他娶你,万事皆休,不然要在老太太面前告二奶奶一状。又说:他要打不赢这场官司,把曹字倒过来写。我再告诉你吧,大家都说,二爷这场官司能打赢!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都派二奶奶的不是!”
长长一篇话,说得累了,锦儿坐下来只是张口喘气,绣春却是紧闭着嘴,胸脯起伏,心里乱极了。
“你想想,”锦儿喘息略定,又接着说,“照这样子,你就躲到庵里去,二爷也放不过你。只看他送你的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要你,并非跟二奶奶怄气。”
“唉!”绣春重重地叹口气,“这就逼得我非走那条路不可了!”
一听这话,锦儿大吃一惊,悔悟,不该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顾虑绣春所受的刺激。
如今话已出口,无法掩饰,甚至冲淡都不可能。只有平心静气地商议,才能找出一条不至于将她逼上死路的路来。
于是她说:“绣春,咱们俩谁也别死心眼儿,只当是旁人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倒问你,二爷既然这样子舍不得你,你倒不妨想一想,就让他把你接回去,行不行?”
“决不行!那一来,我没有好日子过,他也没有好日子过。再说,我这会连府里的人都怕见到,哪还有脸回府里去?”
“既然这样,就嫁绅二爷。”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能害人。”
“刚才你的话,全是你自己那么想。你的身子一向比谁都壮,只要好好调养,自然会复原,哪谈得到春天没有过完,倒已到了冬天的话?”
“你不知道,自病自得知,再说,我的心境不是以前了!”
谈得尚无结论,王二嫂已经将消夜的点心做好了,绣春的鸡汤笋干米粉,锦儿的蓑衣饼,另外还有一碟酱菜,一碟熏鱼,连同碗筷,做一个大托盘端了来。
一进门,王二嫂便觉眼睛一亮——床几上的两样首饰未收,而且盒盖开着。那副耳环光彩夺目,谁也不能不为它所吸引。锦儿心里在想:瞒不住王二嫂了!即使绣春不愿告诉嫂子,她也不应该再瞒,因为绣春始终存着一个寻死的念头,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万一出事,岂不担了很大的干系?
“你怕吃不了那么多!”王二嫂向她小姑说,“我舀一碗出来,你就在床上吃吧!”
“嗯,”绣春答说,“多给我一点汤,米粉不必太多。”
“我知道,你先把东西收一收。”
绣春只把药收了起来,拿两件首饰的盒盖合上,再向外推一推。锦儿便取在手中,向王二嫂扬一扬说:“二爷送绣春的,绣春不要。”
说着便帮王二嫂摆好碗筷,等舀了一饭碗的米粉送到床几上,将筷子交到绣春手里,跟王二嫂在方桌前面,相向而坐。王二嫂背对绣春,锦儿可以看到绣春的侧面。
“老不死的石大妈,真是坑死人了!”
锦儿由此开头,将刚才跟绣春的谈话,除了绣春希望她嫁李绅这一段之外,几乎毫无遗漏地都告诉了王二嫂,其间绣春几次侧脸以目示意,锦儿装作不见,把话说完为止。
“真是!没有想到起这么大的风波。”王二嫂说,“二爷真要来了怎么办?”
锦儿还未答话,绣春接口说道,“他真要来了,二嫂,请你跟他说:二爷,你如果要绣春马上死在你面前,你就去看她!”
王二嫂与锦儿面面相觑,都觉得极大的一个麻烦快要临头了。
两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要把绣春心中“死”之一念去掉。而比较起来,两人的心境又以王二嫂来得冷静些,因此她的心思就比锦儿来得灵活些,心想,好歹先依着绣春,让她能够安静下来,再作道理,也还不迟。
于是她说:“锦妹妹,我倒觉得我妹妹的办法不错。我去求二奶奶,或者求太太,再不然求老太太,把我妹妹送到清规好的庵堂里去,带发修行。我想二爷总也不好意思到庵堂里去闹吧!”
一面说,一面连连抛过眼色来,王二嫂是背着绣春,脸上表情不怕她会看到,所以暗示既明显又强烈,锦儿自能充分会意。
“那也好!”锦儿故意装作勉强同意,“不知道二奶奶肯不肯?”
“二奶奶没有不肯的道理。”绣春插进来说,“只要你先把话说到,二奶奶自有办法。”
“我老实跟你说,绣春,”锦儿趁机说道,“我也不是反对你住庵堂,只因为那一来,二嫂跟我又不能陪着你,万一你要寻死觅活怎么办?”
“如果能够出家,我又何必一定要死,不如多念几卷经,修修来世。”
“那好!一言为定。”
“但也要快!”王二嫂说,“二爷真的来了,到底是绣春主子家,我也不好说什么没规矩的话。”
“不要紧!二爷明天动身,到镇江去接老太太。回来以后,一时也不会插得出工夫。反正,我会留心这件事,决不让你们为难就是了。”
“那好!”王二嫂问,“老太太回来,是绅二爷护送?”
锦儿点点头,轻轻答一声:“是。”
“唉!”绣春在那里叹气了。
锦儿跟王二嫂都不作声,但保持沉默,也觉得难过,锦儿便向王二嫂讨教蓑衣饼的做法,彼此谈得很起劲。
“锦儿!”绣春突然一喊,声音很大,仿佛有些忍不住似的,“你请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锦儿起身坐到她床沿上。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跟二奶奶说通了,派人送个信来,请二嫂马上去求她,一说妥了,我后天就搬。”
“我的姑奶奶,”锦儿大摇其头,“哪有这么快!就算二奶奶答应了,总还得跟太太回一声,然后要找庵,找到了要跟当家师太商量。不是我说,清规好的当家师太,做事都很仔细的,如果是个丑八怪,她不怕会招是非。凭你,她要想想,她是白衣庵,你就是观音菩萨,赛如一块‘活招牌’,不知道会惹多少油头光棍来打主意,只怕从此清规就守不住了!”
“说得一点不错!”王二嫂拍手笑道,“原来锦妹妹的口才也是这么好。”
绣春听她“活招牌”的话说得有趣,不由得冁然一笑——王二嫂与锦儿都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很陌生,也很珍贵。
“不管怎么样,锦儿,你无论如何得替我办到这一点。在老太太到家之前,让我搬到庵里去,越远越好。”
锦儿心里明白,曹老太太到家,一震一绅俩“二爷”也就到了南京,她得避开。不过避“二爷”是痛心疾首,真的不愿相见。如果要避李绅,恰好证明她心里还丢不开李绅。
想到这一点,她觉得不妨作一试探,“你是要避开二爷?”她问。
“他也是。”
言为心声,这随口一答,证实了锦儿的猜测不错,而且玩味语气,主要的还是要避开李绅。
既然如此,只好在李绅身上打主意!锦儿在想,恐怕要靠李绅的热情,才能使得绣春那颗冰透了的心回暖。
商量决定了,锦儿这天一回去,就不再给绣春做伴。因为曹老太太回来,府里要忙一阵,震二奶奶不能没有得力帮手。同时,“二爷”如果为绣春惹起风波,锦儿得明助震二奶奶,暗中维护绣春,不能不回府去。
“你只答应我一件事,别再起什么拙心思!绣春,”锦儿提出严重警告,“你若叫我在府里担惊受怕,我一辈子不理你。”
“说开了就是了!我也不能有寻死的瘾。不过,”绣春提出同样严重的条件,“你也得替我办一件事——”
“找庵!”锦儿抢着说,“我一定替你找。不过你得想一想,在你是大事,在别人看是小事。老太太一回来,上下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两天顾不到你的事,也是有的。反正我总摆在心里,就一时不能替你办妥,我也会拦着他们,不会给你添心烦。”
“妹妹,”王二嫂在一旁帮腔,“话说到这样子,也就是了。”
“好吧!”绣春无奈,“你隔一天打发一个人来看看,总不至于不行吧!”
“行!”
于是,绣春一心向往着青灯黄卷的生涯,盼望着锦儿能有好消息带来。到了第三天,锦儿打发人来悄悄唤王二嫂到府中西花园后门相会。
“二嫂,我本来自己想去一趟,怕绣春问我,有些话还不便说。”锦儿说道,“事情闹得很僵!”
原来曹震赶到金山寺侍候曹老太太拈香,一路上已将震二奶奶狠狠告了一状,提出老何作证,说绣春怀的是个双胞胎。孪生有男有女,或者一对之中一男一女,所以只要绣春能安然生产,他得子的希望至少有七成。就算是一双女娃儿,等稍微大一点,在曹老太太面前绕膝承欢,可娱老境,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曹老太太为他说动了,因而他的要求也被接受了,准他将宜男有征的绣春接回来,并且答应,由她来交代震二奶奶。
“这下,”王二嫂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老太太交代,二奶奶不就非答应不可了吗?”
“你听我说,坏事还不止这个。”锦儿接着又说,“我们这位二爷,脸皮也真厚,居然在路上就跟绅二爷说:绣春是他所爱,君子不夺人所好,请绅二爷成全。绅二爷自然没话说,连得二奶奶也没话说了!”
“二奶奶怎么说?”
“二奶奶说,二爷跟绣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石大妈只说会穿珠花,谁知道绣春把她找了来打胎。绣春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怀了二爷的种,年前回南京只说月经不调,要在她嫂子那里住几天。再想不到闹出这么一件活把戏!二爷要她,只要绣春自己愿意,她不反对。不过已经许了给绅二爷,而且是绣春自己心甘情愿的,亲戚面上得有一个交代。”
“二爷怎么说呢?他说,跟绅二爷谈妥了?”
“是啊!当然这么说。”
“那,二奶奶没话说了?”
“二奶奶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她说——”
震二奶奶说,曹震跟李绅如何说法,她不得而知。不过李绅跟绣春说的话,她都知道。震二奶奶说李绅如何尊重绣春,以及绣春如何倾心,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且她还有证人,就是锦儿。
“那么你做了证人没有呢?”王二嫂问。
“没有法子!老太太问我,可有这话?我说有的。老太太就说,如果绣春没有这件事,嫁到李家,倒是好事。如今有了这一段,反倒不便给人家了。又问绣春自己的意思怎么样,我说,她想出家。老太太就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这——”锦儿迟疑了一会儿答说,“老太太的意思是整肃家规。她说:家里丫头、年轻媳妇这么多,一点不如意就闹着要绞头发、当姑子,家都不成一个家了!绣春是她娘老子写了契纸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在王二嫂听来,自不免刺耳惊心,亦有些恼怒。心境不觉现诸形色,锦儿自然颇为不安。
“二嫂!”她急忙解释,“老太太亦不是生绣春的气,大宅门的规矩,向来这样。人多了,不能不做规矩,是场面上该说的话,哪怕二奶奶这么得老太太的宠,照样也得碰钉子。”
听得这话,王二嫂的气顺了些。她想了一下说:“既不准绣春出家,又说嫁到李家不合适,那不就只好让二爷收房了吗?”
“是啊!不过还好,幸而太太说了一句:亲戚还是要紧的,应该当面问一问绅二爷,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要绣春了,再作道理。”锦儿急转直下地说,“二嫂,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怎么挽回这件事。不能住庵,不能嫁绅二爷,我看迟早会把绣春逼到死路上去。你说呢?”
“一点不错!”王二嫂感觉事态严重,“这位绅二爷,我虽没有见过,照你们所说,是宁肯自己吃亏的外场人物。既然他已经答应二爷撒手了,话自然不会再改的。”
“正是!今天晚上请他吃饭,老太太就会当面问他,要想法子得快!”
“锦妹妹,”王二嫂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法子,我可不知道怎么想了。大宅门里的规矩,说实话,我也不大懂,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沉吟了好一会儿,锦儿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走一趟。”
“到哪里?”
“去看绅二爷!”锦儿答道,“我本想让你自己跟绅二爷去商量,看样子其中有些曲折细微的地方,你还弄不清楚,非得我去一趟不可。”
“对了!这非锦妹妹出马不行!我去不去倒无关紧要。”
“不!你不去就变成我多事了。”锦儿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二奶奶回一声,顺便换件衣服。”
说到换衣服,王二嫂也正转到这个念头,看一看身上说:“我这么一件旧棉袄,见生客多寒碜,我也回家转一转吧!”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爱漂亮,王二嫂自然也一样,但如让她回了家再来,耽误工夫,且费周折,锦儿想了一下,有了计较。
“我看你身材跟二奶奶差不多。这样吧,我去找一套二奶奶的衣服,你就在这儿换了去好了。”
说完,锦儿将王二嫂托付了给看花园后门的老婆子,匆匆穿花圃,绕过回廊,越假山,走捷径去找震二奶奶。不多一会儿,由原路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个包裹。
“二嫂,你试试!二奶奶说了,这套衣服就送了给你。”
锦儿一面说,一面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玫瑰紫缎子,圆寿字花样的红棉袄,一条玄色湖绉的百褶裙,起码也有八成新。
“真谢谢二奶奶!”王二嫂笑道,“这一穿上了,倒像要去给哪一位老太太拜寿似的。”
“二奶奶只穿过一回,跟新的一样。”锦儿说道,“是嫌花样老气,我看也还好。”
于是帮着王二嫂换好衣服。锦儿很周到,还带着一盒粉,一帖胭脂,将她装扮好了,再借一把梳子拢一拢头发。锦儿走远几步,偏着头看了看,非常满意。
“王二嫂,你打扮出来,着实体面,这一到了人面前,谁不说你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
王二嫂自己却有些露怯,“锦妹妹,”她说,“到了那里,你凡事兜着我一点儿,别让我闹笑话,下不得台。”
“不会,不会!该说些什么话,我到车上再告诉你。”锦儿又向看门的老婆子说,“劳你驾,看车子来了没有?”
车子已经到了,还有曹荣陪着去,这当然是震二奶奶的安排。王二嫂也认识曹荣,招呼过了,跟锦儿一起上车,下了车帷。但听车声辘辘,经过静静的、稳稳的一条长巷,市声入耳,路亦不甚平稳,好在不久就到了。
下车一看,王二嫂才知道是一家大客栈。车子停在大敞院里,只见车帷启处,曹荣说道:“绅二爷一早逛雨花台去了,刚回来,也不必通报了,你们就跟我来吧!”
李绅住在西跨院,一踏进去便看见茁壮的小福儿奔了上来,大声喊道:“锦儿姊姊,你好哇!”
锦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越来越黑了!”她问,“绅二爷呢?”
“我在这儿!”有人应声,回头一看,正是李绅,穿一件旧棉袍,没有戴帽,手里握着一个白布小口袋,不断地捏弄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绅二爷,”锦儿福一福说道,“我来引见,这是绣春的二嫂。”
“喔!”李绅颇为注目,他知道绣春姓王,所以自然而然地这样叫,“是王二嫂!”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当!”王二嫂还了礼,把头低着。
“请屋里坐吧!”
“是!”锦儿回头说道,“曹大叔,你在柜房里喝喝茶,等着我。”
说完,随着李绅进屋。他住的是“官房”,照例三间,在中间堂屋里坐定,李绅问道:“听说王二哥是镖行的买卖?”
王二嫂还未答话,锦儿问道:“绅二爷,这话是绣春告诉你的?”
“是啊!”
“你看,”锦儿回头向王二嫂说,“绣春什么话都告诉绅二爷了。”
“我知道。”王二嫂答说,“绣春也跟我谈过绅二爷,似乎绅二爷府上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少。”
两人无意间抓住这么一个机会,默契于心地一问一答,立刻将李绅与绣春的关系拉得很近了。这使得李绅很快地勾起了旧情——当曹震要求他“让贤”,而他表示“割爱”,心里确是有些像刀割似的难过。只是他性情豁达,提得起,放得下,而此刻,那心如刀割的感觉又出现了。
“绅二爷,”锦儿问道,“你可知道,绣春差一点不能再跟你见面?”
“怎么?是——”李绅看了看王二嫂,没有说下去,只是一脸的关切。
“唉!说来话长,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绅默然,且有踌躇之意。王二嫂发觉,自己夹在中间,成了锦儿与李绅开诚相见的一个障碍,应该设法避开。
于是,她将锦儿的衣服拉了一把,悄悄说道:“当初我妹妹有好些心事,只跟锦妹妹你说过,我看,请你告诉绅二爷吧!”
“好!”锦儿正中下怀,略一沉吟,觉得有句话,应该由王二嫂交代,“二嫂,请你把绣春心里的打算,跟绅二爷说一说。”
王二嫂点点头,想了一下,看着李绅说道:“绅二爷,我妹妹只愿姓李,不愿姓曹!”
李绅自然动容,看一看王二嫂,又看锦儿,不无要求证明绣春所言属实的意味。
“说来话长,等我细细告诉绅二爷。”锦儿抬眼向西面的屋子看了一下,暗示李绅,易地密谈。
“好!请等一等。”李绅从容起身,走到廊上喊道,“小福儿!你到柜房里,把魏大姊请来。”
“魏大姊”是这家客栈掌柜的居孀之女,住在娘家,帮助老父经营祖传的行业。李绅把她请来,是要把王二嫂托付给她,暂为招待。这一细心的安排,见得他待人接物的诚恳体贴,更可以看出他对绣春的尊重。王二嫂以前听说他对绣春是如何如何的好,多少存着“说归说,听归听”的心理,此刻的感受,使她自然而然地浮起一种想法,绣春应该嫁给这样的人!
等她让满面含笑的魏大姊接走,锦儿开口问道:“我家二爷跟绅二爷谈过绣春?”
“是的。”李绅平静地答说。
“他怎么说?”
“他说,”李绅说得很慢,“他跟绣春有成约,希望我放手。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能不负绣春了。”
“我家二爷,可曾说绣春已经怀了孕?”
“没有。”李绅答说,“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此言一出,锦儿错愕莫名,“原来绅二爷知道了!”她问,“绅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家二奶奶,让我捎信给何二嫂,过了年接石大妈到南京。那时候,何二嫂就悄悄告诉我,接石大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李绅略停了一下又说,“那时我就想到,绣春所怀的,一定是你家二爷的孩子。既然如此,不管我怎么舍不得绣春,亦不能不割爱。”
“原来绅二爷还没有回苏州,就打算不要绣春了!”
这话说得太尖刻,李绅顿如芒刺在背,“锦儿,锦儿,”他极力分辩,“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你想绣春怀着曹家的孩子,我又把她接了来,岂不乱了宗亲的血胤?”
“绅二爷说得有理。不过你也知道,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怎么?”李绅愕然,“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对了!这是很明白的事,绣春胎打掉了,还会乱什么血胤?”
李绅语塞,承认锦儿的指责不错,自己话中有漏洞。而这个漏洞是因为自己的话,有所保留而出现的。如今必须明白道出他当时的想法,才能解释一切。
锦儿却得理不让人,接着又说:“如果绅二爷觉得绣春不应该打胎,就应该说话,譬如写信告诉绣春,或者干脆,叫那个混账的石大妈,不必到南京来。如今绅二爷知道绣春一定会把肚子里的累赘拿掉,可又说什么乱了血胤,不就是安心不要绣春吗?”
这番话真是振振有词,李绅越觉局促,“你真把我说得里外不是人了!锦儿,”他搓着手说,“我当时心里在想,绣春这件事一定瞒不住,也一定不容她打胎,所以我的心冷了。不是说,我不要绣春,是想要也不成。”
“那么,绅二爷,”锦儿问道,“你知道绣春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绅答说,“跟你说实话吧!我一直想问,总觉得不便开口。为什么呢?已经答应你们二爷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在我看她就是你们二爷的姨奶奶了,无故打听亲戚家的内眷,会招人闲话!”
“唉!都像绅二爷你这种君子就好了!”
“且不谈什么君子小人。”李绅急于要知道绣春近况,“请你说吧,绣春怎么了?”
“差一点送命!”
李绅大惊,脱口问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锦儿答说,“我也不懂什么,听大夫说是服错了药,血流不止,胎死腹中。幸亏命不该绝,一支老山人参把她的一条命,愣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二爷,不是我埋怨你,你做事拖拖拉拉,两面不接头。如果你觉得绣春应该让我家二爷收房,索性就写信来说明白了,绣春亦就不至于遭遇这样的凶险。如今,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尴尬到极点。”
听她在谈时,李绅已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不断在冒汗,及至听完,更觉五中如焚,方寸大乱,急急问道:“怎么叫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如今我家二爷还是想要绣春。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还肯进府,再说,就进去了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岂不是不上不下,一个人悬在半空里,至于不生不死。”锦儿冷笑道,“二爷,不是我吓你,绣春寻过一回死,也是碰巧了才把她救了下来,到现在她还存着这个念头!虽然活着,也跟死了一半差不多。”
李绅听罢不语,好半晌才长叹一声:“唉!聚九州岛之铁,难铸此错。”
锦儿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只冷冷地说:“如今绣春是生是死,就看绅二爷的了!”
“那还用说?”李绅接口便答,“只要力之所及,怎么样我也得尽心。”
“好!有绅二爷这句话,绣春有救了。”
“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用很有力的声音说:“一句话,一切照原议。”
“这是我求之不得。可怎么照原议呢?我话已经说出口了,许了你家二爷了!”
一听这话,锦儿不由得冒火,“好了!”她倏地站起身来,“说了半天,全是白费唾沫!”
见此光景,李绅慌了手脚,又不敢去拉她,只抢先占住出路,拦在门口说:“锦儿,锦儿,你性子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来!绅二爷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不要她就不要她!”
“你完全误会了,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李绅想了一下说,“不过,锦儿,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总得有个说法,不能自己跟你们二爷去说,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我还是要绣春。”
“用不着你自己去说,今天晚上请你吃饭,老太太会当面问你,你不就有机会说话了吗?”
“是,是!不过,”李绅苦笑着以指叩额,“我脑子里很乱,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锦儿,你教一教我。”
到此地步,锦儿觉得不该有任何隐瞒了,于是将绣春闹着要出家,震二奶奶的本意,以及曹老太太为了整饬家规,不能不偏向曹震的始末因果,细细跟李绅说了一遍。
“如今我家二奶奶只能咬定一句话,当初许了绅二爷的,亲戚的面子要顾,必得先问一问绅二爷。只要你拿定主意,说得出一点点仍旧要绣春的理由,我家二奶奶就有办法。”
“就是这一点点理由,似乎也很难找。”李绅仍感为难,“出尔反尔,哪怕是强词夺理,总也得有个说法。”
锦儿也知道,读书人,尤其是像他这种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所谓“千金一诺”,已经许了人家割爱的,忽又反悔,那是小人行径,在他确是难事。
两人都在攒眉苦思,毕竟还是锦儿心思灵巧,想得了一个理由,喜滋滋地说道:“绅二爷,我看你要这样说。你说,你原本舍不得绣春,只为给石大妈捎信时,才知道绣春怕是怀了孕,后来又听我家震二爷谈起,才知道绣春怀的是他的孩子。这就舍不得也要舍了。如今听说绣春已经小产,而且住在外面,情形不同,又当别论。”
“是,是,是!”李绅不待她说完,便已笑逐颜开,抱起拳来,大大地作了个揖,“锦儿姊姊,你真高明!叫我茅塞顿开。准定照你的说法,而且我要说在前面。”
“对!那就更好了。”
李绅又凝神静思,将这番措辞,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很兴奋地说:“我起码有八成的把握。此刻,咱们得再往下谈。老实说,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次来毫无预备。回头你家老太太倒是答应了,我赤手空拳,可怎么办这桩喜事啊?”
“绅二爷,你可也别太高兴!这面,里应外合,我家老太太瞧在亲戚的分上,一定会点头。那面,可还不定怎么样呢?”
李绅愕然,“锦儿姊姊,”他问,“你说是哪一面?”
“绣春啊!”
了解绣春心理的,自然莫如锦儿。在她看,绣春经此打击,万念俱灰,如今连生趣亦不一定会重生,更莫说婚事!而且,她的性子向来刚强执拗,亦是说了话不愿更改的人,已经表示,只愿出家,永断俗缘,只怕一时还难得挽回她的意志。
“如今最难的是,她那颗心简直凉透了,要让它能够暖过来,只怕得下水磨工夫。”
李绅平静地答说:“我有耐心。”
“行!有绅二爷这句话就行了!”锦儿站起身来说,“绅二爷就对付今晚上这一段儿吧,有话明儿再说。”
“喔,”李绅问道,“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绣春?”
“当然!不过也得到明天。明天才有确确实实的好消息带给她。绅二爷想,这话是不是?”
“不错,不错!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于是李绅让小福儿到魏大姊那里,把王二嫂请了回来。当着人不便细谈,不过她看锦儿与李绅的脸上,都有神采飞扬的喜色,知道谈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怎么样?”上了车,王二嫂便问。
“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绣春有喜,绅二爷早就知道了。”接着,锦儿将与李绅谈话的经过,都告诉了王二嫂。
“谢天谢地!”王二嫂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绝处逢生,又回到原先那条大路上来了。这一回可真得步步小心,再也错不得一点。”
“就是这话啰!”
“那么,锦妹妹,你看我回去该怎么说?”王二嫂说,“绣春一定会问我,不能没有话回答她。”
锦儿沉吟了一会儿答说:“你只说找庵的事,差不多了,明儿中午我当面跟她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