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们懂吃肉的规矩不懂?”曹震问说。
“我没有见过,听说过。”芹官答道,“不十分懂。”
“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棠官傻兮兮地问,“吃肉还有规矩啊?”
“当然有规矩!规矩还挺大。”
一听这话,棠官便有畏缩之意,曹震看在眼里颇为不悦,脸就沉下来了。
“你不愿意学规矩就别去!没出息的东西!”
“我没有不愿意。”棠官急忙分辩,“不等着你给我们讲规矩吗?”
“带你去应酬,就是让你去学规矩。过几年,你就得进京当差了,不懂规矩,处处教人瞧不起。”
“是。”
接下来,曹震好好教训了棠官一顿,然后说道:“这吃肉的规矩,跟普通坐席不一样。坐席要吃得斯文,人家看着才会夸你是有教养人家的子弟,吃肉用不着斯文,而且吃得越多越好,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兴。”
“棠官最能吃肉。”芹官笑道,“带他去是找对人了。”
“喔,”曹震很注意这话,特为问棠官,“你真的能吃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能。”棠官答说,“我娘时常弄个冰糖肘子,胃口好的时候,我一顿就吃光了。”
“好家伙!”曹震不觉失笑,“你真行!不过,到佟家去吃的肉,可不是冰糖肘子,是白肉。”
“白肉也行,拌上作料也一样。”
“麻烦就在这里,没有作料,连盐都没有。”
“那,那可怎么吃啊?”
“自然有法子,不过要片得好。”曹震唤小厮问道,“到大厨房看看,那方白肉好了没有?”
去不多久,厨子来了,打开食盒,里面大铜盘上置着一方热气腾腾的白肉,估量没有十斤,也有八斤,另外一大铜碗的肉汤。再就是三只七寸碟子,三只饭碗,都是桦木根制的。
“拿坐垫来!”曹震说道,“吃肉的规矩,一进门给主人道喜——”
“不是开吊吗?”棠官插嘴问道,“怎么道喜呢?”
“对了,这一点先得弄清楚。后天是佟家的祭祀,不过这祭祀是由开吊而来,其实是两回事,祭祀求神降福,自然要道喜。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棠官又问,“道完喜以后呢?”
“那就找熟人坐在一起吃肉,主人不让客,不安坐的。”等取来垫子,曹震盘腿坐下,芹官与棠官亦照样席地而坐,听曹震又说,“也有酒,是烧刀子,倒在大碗里轮着喝。”
“这就是‘传觞’。”芹官向棠官说。
这时曹震从一个漆盒中,取出来三把装饰得极精致的解手刀,另外还有三寸见方一大沓绛紫色的高丽纸。芹官知道他的用处,棠官没有听说过,便好奇地发问了。
“二哥,这是什么玩意?”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曹震拿起那把解手刀,顺手一抽,一片银光,随刀出鞘,刀身刃薄如纸,锋利非凡。只见他左手按肉,右手用刀连精带肥,片下极薄的一片肉来,先摆在盘子里,然后取了张高丽纸片在手里。
“这是拿好酱油泡过的,泡了蒸,蒸了晒,九蒸九晒,酱油的精华都在里面了。棠官,你仔细看着,这种纸有两种用法,我先说正派的一种。”
正派的用法,是用纸去拭刀,刀刚切过肉,沾在上面的热油水,立即化成薄薄的酱汁,再用纸去拭碗,碗中也有了盐味,然后将刀上的酱汁转抹到肉上,再在碗中过一过,肉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宫里二月初一赐大臣吃肉,就得照这个正派的吃法。你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这份造化。不过,”曹震看着棠官说,“歇几年进京当差,也许在护军营,派上守宫门的差使,半夜都有白肉吃,那吃法就不必像在坤宁宫陪皇上吃肉那么错不得一点。”
“怎么?”棠官兴味盎然地问,“半夜里还吃肉呀?”
“是啊!坤宁宫每天半夜里都宰两口猪上祭,祭完了就归各宫门上的侍卫、护军享福胙。”说到这里,曹震把那片肉用刀尖挑了起来,“你吃了吧!看味道怎么样?”
棠官客气礼让,看着芹官说:“小哥,你先尝。”
“不行!我今天烧香回来,还是吃斋,只能看,不能吃。”
等棠官将那片肉咽下肚,曹震问道:“怎么样?”
“有点腻。”
“这是肉没有煮烂,一煮烂了,油都溶在汤里,包你不腻。”曹震又问,“咸淡呢?”
“太淡了。”
“那就还有个法子。”
曹震舀了半碗汤在碗里,撕碎了一张高丽纸投入碗中,立刻成了一碗酱汤。
“啊!这就差不多了。”棠官高兴地说。
“那你自己来片着肉吃。”
“你可格外留意!”芹官这两天对刀剪的警惕特高,“别割了手!那不是拉个口子,真能割下一块肉来。”
“我知道。”棠官动手片肉,片下来在酱汤中泡一泡,送入口中,一连吃了好几大片,神色自若。
“你真行!”曹震说道,“到了那天,你放开量来吃,我跟你小哥就可以少吃一点儿了。”
芹官正愁着这样的白肉,不知如何下咽,而又非多吃不可,听得这话,愁怀一宽,接口说道:“对了!你多吃就算帮我的忙。”
“今天少吃一点儿,吃得腻了,那天会倒胃口。”
“嗯,嗯。”棠官答说,“能片薄一点儿,弄咸一点儿,味道一定更好。”
“要咸容易,多弄几张纸,多泡一会儿。肉要片得薄,可不大容易。慢慢儿学吧!”曹震又说,“只要你守规矩,以后能带你去的地方,我一定带你去。”
“我一定守规矩。”棠官问道,“二哥,吃肉还有什么规矩?”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还有最重要的一个规矩,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吃完了不能抹嘴。”
“这可是为什么?”芹官问说,“从佟家辞出来,还得去拜老师,弄得一嘴的油,成什么样子?”
“当时不准擦嘴,等辞了出来,谁又来管你?”曹震又说,“不但不准擦嘴,还不准道谢,吃完了管自己走路就是。因为——”
因为所享用的是神的馂余,既然如此,不该谢主人,应该敬神,而拭口被认为是不敬的表示。这些规矩,只要说明了道理,就不会忘记,棠官很有把握地说,他决不会失礼。
果然,第二天在佟家,棠官从头到尾,不曾出错,饱餐了一顿,看曹震使个眼色,小兄弟俩起身出了佟家,合坐一顶轿子,径自来拜师门。
到得朱家,何诚与阿祥将缚在轿后的一口皮箱取了下来,然后叫门,来应接的正是朱实。
“咦!”他惊喜地问,“你们兄弟俩怎么来了?”
“家祖母交代,特为来拜师母。”芹官躬身说道,“先生请进去,让阿祥来关门。”
“不,不!都请进来。”
进来的还只是何诚与阿祥,事先说好了的,何诚跟轿班在巷口茶馆坐候,等棠官跟老师、师母行了礼,随即告辞,由何诚陪着回家,再放空轿来接芹官。
“请师母出厅受礼!”阿祥高声喊着,同时将箱子打了开来。
“一支老山人参,是孝敬师母的,这个紫貂帽檐,还是先祖留下来的。”说着芹官将礼物一样一样取出来,缎匹以外,还有好些食物以及京里带来的“老鼠矢”“辟瘟丹”“紫金锭”之类,出自“御药房”的成药。
“太客气了!”朱实问说,“这是谁的意思?”
“自然是家祖母的意思。”
说到这里,只是左首房间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纤瘦妇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脸的病容,这自然是师母了。芹官看一看阿祥,从他眼色中知道没有错,便将棠官拉了一把,退到红毡条后面。
“请先生、师母一起受礼!”阿祥临时当上了“赞礼郎”的差使。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师母拉着棠官的手说,“这想来是棠官。”
“请师母叫我名字好了。”棠官居然也懂礼节了。
这时阿祥已端了两张椅子摆在正中,但朱实夫妇一定不肯让他们兄弟俩磕头,辞让了好半天,终于取得近似折中的办法,只由朱师母一个人受礼,只是一叩,不行二跪六叩的大礼。行完了礼,朱实立刻将礼物指点给妻子看:“曹老太太真是慈祥恺悌,对我们后辈,爱护备至。”
“是啊!我一直说应该去见见老太太。”朱师母转脸对芹官说,“你老师总说我身体不好,到稍微健旺些再说。这一阵子倒还好,等我稍闲一闲,一定要去。请你先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
“不敢当。”芹官心想,说“这一阵子还好”,犹是这样的脸色,身体不好时,更不知是如何憔悴。又想,说“稍闲一闲”,可见得平时家务操作,也很劳累,因而又说,“师母身子欠安,还请节劳才是。”
“孩子多,又小,想不劳动也不容易。”
接着,朱太太便将四个孩子都唤了出来见“师哥”,三男一女,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是女孩,才四岁。
芹官是备好了见面礼的,每人一个用红封套装的“康熙通宝”金钱。户部宝泉局并未铸过这种赤金的制钱,是曹寅嫁长女时,特为用来分赠喜筵宾客的子女的。曹老太太还留着十来个,知道芹官到朱家做客,有小师徒、小师妹要应酬,特为给了他四个。
四个孩子很有教养,先不肯拿,直待朱实说一句:“还不谢谢芹哥?”才由老大领头收下,带着弟妹向芹官称谢。
等孩子都走了,朱师母便说:“你们兄弟俩在这里便饭。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们吃。”
“谢谢师母!”棠官照教导好的话说,“我得赶回去有事。”
“不要客气。有事也不会等着你去办。”
原来说好,用替他亲娘代笔写信为借口,棠官说得含糊了些,芹官便替他补充:“这件事倒是非他不可。是写平安家信给在京里的四家叔。”
“既然这样,棠官我就不强留了。不过,芹官可一定得留下来。”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应着。
于是棠官告辞,由阿祥陪着上轿,顺便关照轿班,空轿准未正来接。
看棠官一走,芹官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得想到小莲,便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话题也就枯窘了。幸好谈到这天在佟家的应酬,就不愁无话可说,朱实亦听得兴味盎然。一直到吃完饭,谈的都是旗人的规矩礼节。
轿子是未正不到就到了,只为朱实再三相留,多坐了半个时辰,芹官急,阿祥更急,一则怕小莲以为失约,径自回去了,再则怕时候过晚,回家要受责备。所以不断在门外,闪闪躲躲地向芹官挤眉弄眼。
最后终于让朱实发现了,也将他提醒了,“我倒忘记了!”他歉疚地说,“一大早就出来,老太太一定在惦念了。你赶快回去吧!”
听得这一声,芹官如逢大赦,答一声:“是!”请见师母面辞,朱师母又絮絮不断地说了好些话,方得脱身。
等一上了轿,阿祥跟轿班说:“老太太关照,还得到法藏庵去看净一老师太,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回头芹官有赏。”
听说有赏,四名轿班,越发健步如飞,阿祥气喘吁吁地跟在轿旁,及至法藏庵将到,他拉一拉领头轿班的衣服,示意停轿。
“怎么?不抬进去?”
“不必抬进去,我们走后门。”阿祥指着庵旁的空地说,“你们把轿子停在那里,领了芹官的赏钱,到前面茶馆喝茶。看完了老师太,我会来叫你们。”说着,将红纸包好的四两银子递了过去。
轿班自然唯命是从,芹官出轿还谢了赏,然后将轿子停摆妥当,就在不远的茶棚子中喝茶静等。
这时阿祥已陪着芹官到了法藏庵后门,轻叩了两下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尼,芹官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芹官又长高了,也长俊了。”她赔着笑说,“老太太好?”
“托福。”
“太太、震二奶奶她们都好?”
这下让芹官想起来了,在震二奶奶那里见过她,说道:“我记得你的法名,有个‘缘’字?”
“是的。我叫悟缘。”
“觉悟的悟?”
“正是。”
芹官心想,儒家就讲究“缘”,这“悟缘”二字,意思是说:凡事不过缘字,缘尽而止,不必认真,更不可执着。这话固然不错,但与他此时来看小莲的心情,完全不合。因而对这两个字,颇为不喜,也就懒得跟她周旋了。
事实上也无须再多费工夫,悟缘还想巴结巴结这个小施主,阿祥却忍不住了,“知客师太,”他问,“小莲呢?”
“在,在!请跟我来。”
曲径通幽,走了好一阵才到,是个小小的院落,北屋三间,隐隐透出芸香,悟缘一进垂花门就站住了。
“请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
连悟缘都不进去,可知里面除了小莲,别无他人。芹官对悟缘做此安排,颇为感激,便说一声:“多谢!”
“可别太久了!回去晚了不好。”阿祥在后面提醒他说。
“我知道。”
说了这一句,往前走去,近门情怯,迟疑了一下,方始举手去推,两扇屏门应手而开,但见小莲双目灼灼地在等着。
“小莲!”
小莲没有作声,将头扭了开去,侧面相望,看她睫毛乱闪,知道她是在忍泪。果然,等她转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
“真是想不到的事。”芹官半埋怨地说,“小莲,你的脾气也太傲了!稍微随和一点儿,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小莲仍然没有答他的话,只说:“外面冷,里面来坐吧!”
里面是卧房,临窗一张方桌,已泡了一碗茶在那里,还冒着热气,另外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荔枝、蜜枣、熏青豆,把他当成贵客看待了。
等芹官坐了下来,小莲站在另一面抓了一把熏青豆放在他面前,再要为他剥干荔枝时,芹官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别张罗!咱们说完了话,我还得赶回去呢!”芹官又说,“你坐下来。”
“那,你说吧!”小莲在他对面落座。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回去?”
这话大出小莲的意料,想了一下问道:“是你想我回去呢,还是谁要我回去?”
“我想你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个情,不过,你回去了以后,脾气得改一改。”
前半段的话犹可,后半段的话,却有些不中听,小莲冷笑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若说,我得改了脾气才能回去,不就等于说,她们撵我没有错。”
“谁撵你啦!”芹官不能不强为辩解,“没有人撵你。”
“谁说没有,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第一个是春雨,第二个是秋月。最可气的是碧文,跟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横插一腿。”小莲又冷笑,“当然啦,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秋月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春雨是候补的芹二姨奶奶,能拍一拍,还能错过机会吗?”
“你别浑说,”芹官略有些窘,“什么芹二姨奶奶不芹二姨奶奶!”
“你打是我不知道?你们前后房,半夜里一床上干些什么好事,还能瞒谁?”小莲终于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再酸酸地难受了,所以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别看我说得刻薄,也不过这会儿说说,别人面前,可没有泄你们的底。”
“这话,春雨也说了,说你是有分寸,知道轻重的。”
“喔,她怎么说?”
“她——”芹官将他曾跟春雨商议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情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芹官是无心之言,小莲却有心推敲,一听就明白了,春雨不便公然拦阻芹官,故意拿小莲如果不愿回去,震二奶奶就会扫了威信的话,去打消他的本意。因此,刚消停了的怒气,便又茁发了。
“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就像春雨替你下了蛊似的,只要是她的话,你就看得跟圣旨一样。你倒把她的话仔细去琢磨琢磨。反正有了她这几句话,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一个人做人,要处处受欢迎才好,处处讨人厌,何必?”
看她语气如此,越显得她心意坚决,芹官怅然问道:“你不回去,到哪里去呢?你跟你继母不和,舅舅虽说是亲的,舅母到底隔着一层,我想你这么一闹脾气出来,她也未见得会有好脸色给你看。”
这几句话说到了小莲心坎里,道尽了她的委屈,心头一阵发热,再刚强也忍不住那种出于知己之感的激动,一双大眼中,到底出现了晶莹的泪珠。
“你也别难过。”芹官趁机说道,“还是回去吧!如果你跟春雨合不来,就到老太太那里去,倘或觉得秋月也难处,我跟太太说,把你拨了过去。”
“不!”小莲收泪说道,“我说过不回去,决不回去。”
芹官不死心,又想了个办法,“不然,我跟老太太说,拿你去顶碧文的差使。”他说,“甚至于住在外面,根本就不跟她们见面。”
“那更是办不到的事!”小莲不假思索地答说,“那样一办,说不定让碧文又恨我一辈子。何苦?”
一听这话,芹官大为诧异,“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碧文会恨你一辈子?这与碧文何干?”
小莲知道失言了,沉默不答,这越使得芹官又困惑又好奇,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好吧,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不过,你可不能跟旁人去说。”
“自然!我又不是那种喜欢搬动口舌的人。”
“你知道不知道,碧文心里有个人?”
“不知道。”芹官越感兴趣,“谁啊?”
“莫非你在书房里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芹官突然省悟,却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怔怔地望着小莲说,“莫非,莫非她一片心思,都在我们老师身上?”
“对了!也许有一天,你还会管她叫师母呢!”
芹官将她前后的话,连同这天在朱家所见的情形,连在一起想了好一会儿,不由得大感兴趣,“慢来,慢来!”他说,“小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好好儿跟我说一说。”
不过小莲还是舌端留情,没有泄露朱实属意春雨的秘密,只是看芹官似乎也有为碧文撮合朱实的意向,不免不快。
“回头来还是谈你的事。”芹官问说,“你总得有个归宿才好。再不然,我替你找个婆家好不好?”
小莲脸一红,旋即“扑哧”一声,忍俊不禁,“看你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道你自己多大。”她说,“我看你留心留心自己吧!将来老太太、太太替你娶亲,可千万不能找太软弱的,不然,就让那位芹二姨奶奶欺负死了。”
出语尖刻,而且又刺及春雨,芹官有些生气,便反唇相讥:“可也不能太刚强、太任性,像你这样的,弄得水火不容,六神不安。”
小莲色变,很想跟他争一争、辩一辩,转念想到,此非待客之道,硬生生忍住了。但“水火不容”这句话犹可忍受,说什么“六神不安”,好像她跟春雨不和,是造了多大的孽似的,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甘服。
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向一边,背对着芹官,以无言而且不想谈下去,作为抗议。芹官自然悔恨着急,赶过去扳住她的右肩,犹未开口,小莲已转身卸肩,一巴掌打了过来。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掌背软滑,芹官便舍不得放开了。
“你看你的气性多大!”芹官笑着说,“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机,才能跟你见一面,莫非就为的来惹你生气。”
听他这样说,小莲几乎又要掉眼泪,不过嘴上还不肯服输,“本来是你说话可气!”她说,“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过?”
“好了,好了!咱们不管春天下雨,只谈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小莲想了一下答说:“荷花打泥土里钻出来,自然会往上长,到了时候开花——”她蓦地里省悟,不能再往下说,硬把话缩了回去。
芹官却不肯轻放,“开了花结子是不是?”他看她娇晕满面,不由得一阵心荡,凑在她耳际,轻声笑道,“我替你结个子好不好?”
“去你的!”小莲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种话也不怕罪过!”她夺出手来,合十当胸,同时又说,“我替你在求菩萨。听说你昨天才替老太太来完愿烧香,今天在这里喝醉了酒似的,胡言乱语,还不赶快来磕个头。”
说完,走到条桌前面,拈起一支线香,在芸香炉中点着了,插在另一具香炉上,又从条桌下面抽一个蒲团,向芹官招招手。
“你过来磕头,我替你祷告。”
受了责备的芹官,尽消绮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团,听得念念有词的小莲,为他祷告完了,方始起身。
“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芹官说道,“你如果没有个妥当的处置,我心里放不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的悟缘师太对我很好,舅母如果讨厌我,我可以躲到这里来。”
“你舅母果然讨厌你不是?”
“现在是没有。”小莲很含蓄地说,“日久天长,难保不说闲话。”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过去了。”芹官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得有个归宿!你自己说好了,该怎么办,我总替你想法子就是。”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拈了几粒熏青豆,慢慢咬嚼着,好久,才抬头说道:“苏州人说的,船到桥门自会直。这一会儿也急不出一个办法,过一阵子也许你用不着费心思去想,就会有办法出来。我也跟你说一句总而言之的话,你不必为我急!我自己都不着急,要你着急干什么?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何用着急?”
她的语气舒徐,芹官心里觉得宽了些,点点头细细体味她的话,似乎心思活动了,过一阵子,也许愿意重回双芝仙馆。甚至现在就已愿意,不过先前说得太硬,一时无法转弯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过急,芹官大感安慰,还想说些什么时,只听钟打四下,小莲一惊说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会叨念成什么样子,快走,快走吧!”
芹官也很着急,但总觉得有一句要紧话想说,因而摇手说道:“你别嚷嚷!让我定定心,说一句话就走。”
“好吧!你定下心来想一想。”
“啊!”芹官想到了,“你给我一样随身用的东西,我想你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小莲何忍拒绝,又何肯拒绝,正在思索,要找怎么样的一样东西,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意时,芹官却又开口了。
“把你这方手绢儿给我吧!”他指着她拴在腋下那个纽扣上的一方雪青绣花绸绢说。
小莲想了一下,有了主意,便即答说:“这方手绢儿脏了——”
“不要紧!”他抢着说,“要用过的才好。”
“我给你一方用过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让阿祥来取。”
“此刻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别多问!我也没有工夫回答你,赶紧走吧!”小莲问道,“怎么来的?”
“坐轿来的。”说着,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只见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转,一见芹官,笑逐颜开,快步迎了上来说:“轿子早在山门口等着了。这会儿回家,还赶得上老太太那里的晚饭。”
这时悟缘亦已走了拢来,芹官少不得又道个谢,无心周旋,匆匆上轿。轿班得了犒赏,格外卖力,真像飞毛腿似的,一阵风赶回家,将阿祥抛得老远。
一进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来自曹寅下世,臣门如市的盛况,便不复可见,曹如不在家,门庭益发清寂,而此时角门前却聚着些人,高举灯笼火把,仿佛正在待命出发,其中有两三个人,发现轿子,随即奔了上来,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来寻觅芹官。
果然,领头的是何诚,一把扶住轿杠,一面走,一面转头向轿中说:“芹官,你倒是到哪里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一听这话,芹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回答,转念想到有轿班在,行踪是瞒不住的,不如先说实话:“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干什么,就只有再编理由了。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诚又问,“阿祥呢?”
“不是在后面吗?”
何诚松手往回看,但见阿祥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样,便知轿班是格外卖力赶了回来的。
“你这小子!”何诚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大声喝道,“把芹官带到哪儿去了?你说!”
被骂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这话,恰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震倒在地。何诚踢了他两脚,他嗷然一声,翻转身来,抱着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哭也没有用!”何诚又踢了他一脚,“反正你小心着吧!看震二爷揭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