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萱荣堂中,里里外外都是人,但声息全无,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强含着笑意,竭力想冲破僵硬的局面,但丝毫无用。
“你就不想自己,总也该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来,派人到朱家去问,说未时就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亲戚熟人家,凡是你去过的地方,都问到了,说没有见你来过,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什么病痛,怎么得了!这么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说到这里,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泪了。
见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头上冒出热汗,双膝一弯,跪倒在母亲面前。
“跪在我面前干什么?”马夫人用春雨递过来的手绢,拭着泪说,“给老太太赔不是,说你下次再也不敢了。”
“是!”芹官膝行转身,面向祖母说,“都是孙子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
正在找机会化解的震二奶奶,急忙喊道:“唷、唷!你这是干什么?把头碰破了,岂又让老太太心疼?”说着,赶了过来,蹲下身去,扶着芹官的肩说,“我看看,可不是碰出一个包来了!”
接着便一面替他揉,一面叫人绞热手巾来,故意乱成一片。曹老太太自然看不真切,心里又气又疼,想问一声:“要紧不要紧?”却又因一直绷着的脸,一时放不下来,便偏过头去,微微努一努嘴,秋月自能会意。
“不要紧吧?”她伸右手一拉芹官,同时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接着看一看他的额头说,“不要紧!伤了点油皮,我那里有药。”说完,把芹官拉走了。
阴凝不解的局面,就此无形中有了转变,曹老太太说:“叫他们都散了吧!有话明天再说。”
于是男女总管,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还有邹姨娘、季姨娘,都悄悄退了出去。碧文也想走,让春雨私下拉了她一把,便留了下来。
“你问过了没有?”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轻声问说,“他到法藏庵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问出来。小厮只说,芹官忽然说要到法藏庵去,他只好依他。”
“也不问问他去干什么就依他了?”
震二奶奶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灵机一动,高声说道:“问了,怎么没有问,芹官说要到法藏庵去看腊梅。”
“看腊梅也不能看一下午吧?”
“那是因为悟缘留他吃点心。”震二奶奶又说,“悟缘向来也喜欢诗啊、词啊的,弄些文墨上的玩意,芹官跟她聊对了劲,忘了时候!真正是个书呆子。”
外面说,里面一字不遗地都听清楚了,替芹官在敷药的秋月,面对面轻声问道:“你真的看腊梅去了?”
“嗯,嗯!”芹官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还跟悟缘谈诗谈词?”
这一下芹官连“嗯”都答不出来了,只是笑着。
秋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别笑!回头老太太问你,你就照震二奶奶的话说。”
芹官恍然大悟,原来是震二奶奶为他解围,教他这么一套说辞,当下大感轻松,略想一想说道:“阿祥也得照这套话说才是。”
“你放心!他怎么说,老太太也不会知道。”秋月紧接着问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芹官答说,“你别问了!我不告诉你,我也不骗你。”
“你不说,自然会有人说。”秋月扭过脸去,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阿祥可怜!”
芹官一愣,急忙问道:“怎么?怎么说阿祥可怜?”
“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经常挨骂,还要挨打。不是可怜吗?”
芹官这才明白,秋月何以有“你不说,自会有人说”的话,原来是要拷打阿祥逼供。心里不由得大为着急,盘算了好一会儿,冒出一句话来:“如果谁要揍阿祥,我不依!”
“你不依又怎么样?”
“我——”芹官想了想说,“我就溜出去到晚不回来,看你们还揍不揍阿祥?”
秋月勃然变色,一指头戳在芹官额上,咬牙说道:“真是太太说的,老太太白疼了你!”
芹官也觉得太失言了,涨红了脸笑道:“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
“说说!就这么说说,你可知道,就能害老太太睡不安稳?”秋月脸色已霁,“你要说了实话,我替你在震二奶奶面前保阿祥无事。”
这个交换条件,是芹官所无法接受的,但也不能立即拒绝,最妙莫如先搪塞一下,将事情拖下来再说。
“说来话长——”
刚刚开口,机缘凑巧,夏云进来说道:“开饭了。”
“吃饭去!”芹官趁此收场,举步便往外走。
外面饭已经摆好了,震二奶奶正亲自在替曹老太太温酒,看见芹官便问:“今天师母请你吃了什么好东西?”
芹官知道,这是暗示他拣曹老太太有兴味的话说,于是坐下来便谈朱家。
“师母身子不好,师徒师妹又都小,我看师母真够累的。”芹官又说,“我在那里吃那顿饭,害师母忙了好一阵,心里实在不安。”
“师母没有用人?”
“有一个,看上去也不大得力。”
“不得力,事事要自己操心,还不如自己动手。”震二奶奶说,“能听话,倒也还罢了,遇见又懒又不听话的,回一两句嘴气得你半死,那就更划不来了。”
“朱先生跟咱们家有缘。唉,”曹老太太把喝了两口的野鸭丝熬粥,往旁边推了一下,问一个小丫头说,“你拿去喝了吧!”
“怎么啦?”震二奶奶问道,“想吃野鸭子熬粥,说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找了来,吃一口就不吃了!”
“还不是为了朱师母,”秋月接口,“饭都吃不下了。其实——”她忽然顿住。
大家都转脸去看秋月,马夫人从容说道:“你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就说出来!”震二奶奶也说,“也许说到老太太心坎上,胃口一开,喝上两碗粥,也不枉我巴巴地去觅野鸭子的一番孝心。”
秋月沉吟了一会儿,迫不过十目所视,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如果替朱先生置一房偏房,一定会得力。不过,也要看朱师母。”
曹老太太与马夫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震二奶奶却拍拍在她右首的芹官的手背,问说:“你看师母贤惠不贤惠?”
“贤惠!”芹官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曹老太太深感兴趣,“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师母自己就提过——”
芹官说,在午饭桌上,朱师母提到自己身弱多病,想替丈夫“弄个人”。话刚说到这里,就让朱实打断了。
“当时老师就大不以为然,拦着师母说:‘当着学生在这里,你提这些干什么?’师母就没有再说下去。”
“当着学生不能谈,避开学生自然就可以谈了。”震二奶奶说,“老太太有成全人家的意思也容易,朱师母不说要给老太太来拜年吗?那时跟她当面谈。”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倒又想喝野鸭粥了。”
这一下,连马夫人都忍俊不禁了,“老太太也是!”她说,“为自己一大家人已够操心的了,还替朱家操心。”
“我替朱家操心也是为芹官。”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你倒看看——”
“老太太操心就操到这儿为止吧!”震二奶奶抢着说,“慢慢我再跟老太太回。”
曹老太太对这件事正在兴头上,何肯不言,想一想又说:“不是也快过冬至了,咒人家朱师母,像她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除非遇见好大夫,药能对症,也还得要自己看得开,好好调养,不然带病延年,也不过十年八年的事。像朱师母这样子,儿女小,放不下心,又累又烦,恐怕只多两三年的日子。到那时候,偏房如果是个人才,又有过功劳,朱先生是有情义的人,自然就会拿偏房扶正。你们道是与不是呢?”
说着便转脸看了秋月一眼——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尤其是秋月本人,倒像为人暗中疑心她做贼似的,欲待分辩,苦无根据,被人说一句:本来没有说你,你急着表白干什么?反显得做贼心虚,若不分辩,则明明大家心里有个犯嫌疑最重的她在!因而涨红了一张脸,忸怩万状。心中在想,成全碧文与朱实这件事,只跟震二奶奶谈过,她应该可以替她表白,所以频频施以求援的眼色。
震二奶奶腹中雪亮,心里好笑,不但不替她解围,还有意怄一怄秋月,“老太太说得一点不差。”她说,“替朱老师、朱师母操心,就得想透了。这是替朱老师预备一位候补的续弦在那里,人品差不得一点。若非才德俱备,芹官将来也不甘心叫人家‘师母’。至于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反正这件事除非老太太自己做主,我们想到了也不敢说。”
最后那两句,简直就差叫明了“秋月”这个名字。“年纪大一点”当然是指秋月,说“想到了也不敢说”,更是指秋月——老太太得力的人,总希望这个人长在老太太身边,做晚辈的何敢轻言遣嫁?
马夫人忠厚老实,不知震二奶奶是故意相戏,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而又加了一句:“咱们家的女孩子,能有这么一个结果,也要点儿福命,也只有老太太才看得出来,谁的命好。”
“不光是老太太看得出来谁的命好。”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是老太太能教谁的命好!”说着又瞟了秋月一眼。
秋月差一点就要哭了!芹官大为不忍,也大为不平,他在想,碧文的事连小莲都知道,锦儿自无不知之理,锦儿知道,震二奶奶自然也知道。如今为朱先生择偏房,首先被考虑的,应该是碧文,而且秋月矢志不嫁,正室尚且不愿,何况偏房?震二奶奶不是有意跟她大开玩笑。
他觉得有为秋月应援的必要,但也不愿意跟他的二嫂子过不去,想了一下说道:“我看谁都在巴望老太太给这个恩典,只有一个人想都不想。”
“你说,那是谁?”曹老太太问说。
“不就是秋月吗?”芹官的手一指。
曹老太太回头去看,秋月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而且眼中有感激之色。这个眼色当然是投向芹官的。
震二奶奶最见机,见此光景,态度一变,神色自若地笑道:“芹官的话一点都不错,跟老太太说了吧,这件事秋月跟我已经合计过了,心目中倒是有个人,不过也要仔细看看,等盘算妥当,再跟老太太、太太回。所以我说:老太太为这件事操心,眼前就到此为止吧。”
听得这番话,秋月对震二奶奶的芥蒂,几乎消失无余,马夫人却微感不悦,“原来你们早都合计好了。”她说,“我竟跟在梦里头似的。”
此言一出,震二奶奶与秋月都深感不安,但也无从分辩,却又是芹官说了一句话,无形中为震二奶奶与秋月做了解释。
“所谓合计,也是看看行得通,行不通。若是行不通的事,何苦来烦老太太、太太?”
“正是这话!”震二奶奶急忙接口,“看来芹官真是大大长进了!人情透熟,看得到,说得出,就到宫里或者王府当差也过得去了!”
“你也把当差看得太容易了!”曹老太太笑道,“不过,从朱先生以后,长进是看得出来的。赶明儿个给四老爷写家信的时候,顺便提上一笔,也好教他放心。”
听得曹老太太这么说,大家都知道雷霆风波都已经过去了。本来为了芹官突然行踪不明,简直就像断了曹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上下下,无不惶恐,及至芹官回家,亦都预料着查究缘故,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哪知临到头来,芹官不但不曾受责,倒还为祖母所夸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震二奶奶手腕高明,自然,秋月从中穿针引线之功,亦不可没。
一直在闲处探看动静的春雨,却还有件心事,暗地里思量,吃完饭总还得多陪曹老太太一会儿,哄她一哄。不然趁此时机,去了自己的心事。
打定主意,便悄悄跟冬雪打个招呼,说有事要先回双芝仙馆,随即到中门上托人去找阿祥,少不得矫命行事,说芹官有要紧事交代。
等她回双芝仙馆不久,阿祥就来了。哭丧着脸,先做出万般委屈的神气,春雨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哪里还吃得下饭?”他说,“老何一面喝酒,一面骂人,光是气就气饱了。”
“还不光是气的事。祸闯出来了,如果不趁早想法子,只怕让震二爷把你在马棚里吊起来,抽一顿鞭子,是逃不掉的。”
听这一说,阿祥的脸都吓黄了。好半晌才开口,“为主子两肋插刀,我也认了!”说着,掉下两滴眼泪来。
春雨好笑,“你这算什么?”她说,“要充英雄好汉,就别掉眼泪。”
“我掉眼泪不是为别的,是气咱们那位小爷,我再三劝他,不能这么办,他非办不可。闯出祸来,还不是一个人顶罪?”
“我知道你的委屈,也有心帮你的忙,就怕你不肯说实话。”春雨问道,“你们到法藏庵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去问芹官。”
“芹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问出来,也只怕落后一步,没法儿补救。”
这话当然能打动阿祥的心,但此事关系重大,一说破便成了不打自招,赖都赖不掉,岂非自找倒霉?因而沉吟未答。
“你可想明白一点儿,你不肯说就打量没有人知道了吗?你不想想,明儿震二奶奶打发人到法藏庵一问,悟缘敢不说实话?到那时候,说你错了还不肯改悔,罪加一等。你就等着震二爷请你吃‘冬笋煨肉’吧!”
阿祥五中如焚,欲言又止,嗫嚅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一句话来:“我要说了实话呢?”
“我救你。”春雨紧接着又说,“不过我先得问一问,你跟旁人说了实话没有?譬如老何。”
“没有。”
“他问你去干什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是芹官心血来潮要到法藏庵,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喔!”春雨想了一下,用很负责的语气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阿祥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儿,顿一顿足说:“好吧!我相信你,反正这件事闹开来,于咱们这位小爷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一点不瞒都告诉你,你瞧着吧!”
话虽如此,还是瞒了一件事,即是从芹官骗了东西去变钱花。此外倒是巨细靡遗,连芹官关照他,明日上午到法藏庵去向小莲取一方旧手帕的话,都照实说了。
春雨一面听,一面暗暗惊心。她深知芹官,除了对女孩子心软以外,一向爱抱不平,平时语气之间,总说小莲是被撵走的,这一见了面,以小莲那张利口,必然把她与秋月,可能还有碧文在内,都说成是欺侮她的人。而只看芹官还惦着小莲的“私情表记”,可知这件事隐忧重重,非得有个明快的了断不可。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将整个真相,向震二奶奶和盘托出,她一定会料理得干干净净。但阿祥一定逃不脱罪过,还有,最重要的是如阿祥所说,这件事闹出来对芹官一无好处。
再深一层去想,对芹官没有好处,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大的不利?可想而知的,旁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当作笑话去谈,风言风语地说一句:看起来春雨也抓不住芹官的心。这话传到马夫人或者曹老太太耳中,就再也不会言听计从了。
想到这里,春雨决定只手遮天,要连震二奶奶都瞒过去。定了主意,细细盘算,自觉里里外外并无半点毛病,方始开口。
“我先问你,你明天还要不要到法藏庵?”
“你,”阿祥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没事。”
“我当然不想再去。可是,咱们那位——”
“你别管!芹官那里,我自有办法。”
“只要他不逼我,我不会去的。”
“好!那么,我告诉你,明天不管是谁问你,你都这么说:芹官一定要到法藏庵,说老太太关照,顺便去看一看那里的老师太,一到了那里,看见小莲在那里。姑子庵又不能乱闯,我只好耐心等在那里。”
“这么说,”阿祥怀疑地问,“行吗?”
“怎么不行?这么说,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话是不错,不过芹官说的话,只要跟我有一点不一样,就露马脚了。”
“不会。我会告诉芹官,要他也这么说。”
“那就对了!”阿祥很欣慰地,但旋即发现了话中的漏洞,“倘或问芹官:你怎么知道小莲在法藏庵?还不是阿祥替你约好了的?这话,芹官可又怎么说?”
“芹官只要这么说:听春雨谈起,小莲常在法藏庵跟悟缘做伴,所以我顺路想去碰碰机会。这一来,不就把你洗刷出来了吗?”
“啊,啊!你真高!不过春雨姐,我问一句多余的话,倘或再追问,春雨又是听谁说的,小莲常在法藏庵?”
春雨不即答话,向外面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不是说,咱们这里有个人,住在法藏庵附近吗?”
“着!”阿祥蓦地里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看我这个脑筋,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行!春雨姐,你真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你别高兴!这件事要装得像,你还是得摆你那张冤气冲天的脸子,还有芹官问你到法藏庵去了没有,你说,去过了,小莲没有来。”
“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
“你说你不敢去。再劝劝他,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真要闹大了,别忘了今年夏天,四老爷的那顿板子!”
到得心领神会,唯命是从的阿祥一走,隔不多时,芹官由冬雪带着小丫头,打了灯笼送回来了,春雨声色不动,嘘寒送暖,一如平时。芹官本来倒有些惴惴然,以为她一定会埋怨,甚至查问到法藏庵去的缘故。不道春雨竟是如此,宽慰之余,反觉得歉然,同时也想跟她谈谈碧文的事,所以一直坐在那里喝茶看书,意思是等春雨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再来从容谈心。
春雨恰好也是这样打算,等得大家都睡了,她自己也卸了妆,才到芹官屋子里,先将炭盆的火拨旺,铺好了床,用一个雪白铜的“汤婆子”,为芹官暖被,最后才在书桌旁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莲去了?”
此言一出,芹官慌了手脚,因为全然想不到她会直揭其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阿祥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如今闹得人仰马翻,无人不知,反倒难办了。”
芹官听她这样说法,愈觉意外,同时也不免失悔,早知如此,何苦去费许多心机。
“你自己不说,害阿祥一顿好打,何苦?都像这样子,赶明儿个没有人敢跟你了。人家心里在想,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人往高处爬,鸟往旺处飞,跟了你一定有出息。哪知道好处没有,挨打有份,岂不叫人寒心?”
这番责备使得芹官心中不安,烦躁异常,“我明儿去自首,都是我逼着阿祥干的。他是我的人,不敢不听我的话,错了问我,与他无干。”他停了一下又说,“或者,你这会儿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说我说的,请震二奶奶无论如何赏我一个情面,不能打阿祥。”
“你肯老实认错,事情就好办了。”春雨慢条斯理地说,“也用不着跟震二奶奶去求情,我有个说法,自然能叫阿祥没有罪过,也能保住你的面子,将来就四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
“好啊!那是太好了。你快说。”
“你说:从老师家回来,经过法藏庵,忽然想起,听春雨说过,小莲从咱们家出去以后,常在法藏庵听经。我平时做的功课都归她管,有几篇稿子,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她走的时候,没有交代,我也没有见着面,不如顺路看看她在不在,问个清楚。”
“啊,啊!这套话编得天衣无缝。可是,震二奶奶若问,何以待那么久,我可怎么回答?”
“震二奶奶决不会问你。”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不肯说原因,这个原因也是万不能说——原来她决定说服震二奶奶,将小莲撵回杭州,要跟震二奶奶说明,看小莲是真,问功课是假。这一来,震二奶奶哪里还会明知故问?
“你别管。反正照我的话就没有错。”
“好吧!我听你的。”芹官又说,“可是阿祥说的话,也跟得我的话,对得上榫才行。”
“不劳费心,早就跟他说好了。”
“你真行!”芹官笑道,“难怪小莲说你厉害!”
春雨抬眼问道:“她怎么说我?”
“也没有说什么,就这一句。”
“哼!就这一句也够受的了!”
“你别误会!”芹官赶紧解释,“她也是恭维你的意思。”
“这样的恭维,倒不如打我两下。”春雨略停一下又说,“也不是我厉害,是她傻。原来就没有人容她不下,何苦一定要闹?”
“是啊!”芹官附和着说,“本来就是她傻。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看他这样处处护着小莲,春雨越觉不快,只以为时不早,不宜再跟他争论,便起身说道:“去睡吧!”
“你呢?”芹官问。
“我回我自己那里。”她又正色说道,“今天你也累了,该好好睡一觉,别噜苏。”
“我不跟你噜苏。今天晚上很冷,咱们一个被筒睡两头,你替我暖脚,我替你暖脚。”
“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暖脚!况且,有汤婆子在那里。”
“活的汤婆子,不是更好?”芹官想到就说,“我管你叫‘春梦婆’好了。”
“什么叫‘春梦婆’?”
芹官因为她叫春雨,所以有此戏言,原未经过思索,此时听她一问,去细想这个典故,却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不过他记得此典出于《侯鲭录》,走到书架前面,检出原书查明白了,方为春雨做解释。
“苏东坡老来失意,日常只在乡下闲逛,有一天有个七十岁的老婆子跟他说:‘学士从前的富贵,一场春梦。’苏东坡承认她说得不错。那个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大家都叫她春梦婆。”讲完,把书合上,送回原处,却想起元好问的两句诗,随口吟道,“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
他是无心念的两句诗,不道春雨竟然悲从中来。听他说苏东坡老来失意,闲时只跟乡下老婆子打交道,便已觉得委屈,说到“昔日富贵,一场空梦”,想起老一辈的人谈当年的繁华景象,又记起苏州李家抄家的惨状,更是大大的不自在。心里想,那春梦婆必是听说过苏东坡当年富贵的,局外闲人,以今视昔,尚且忍不住感慨,倘或身历其境,更不知如何伤心?她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而曹家的富贵,已如春梦,那时是何感想?恰在此际听得芹官念那两句诗,自然感触更深。
芹官哪里会知道她的心事,回头一看,见她泪痕满面,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他又不免困惑,“是我说错了话,还是哪里得罪了你?”
“不是!”春雨摇摇头。
“那,为了什么呢?”
“你不明白。”
“原是我不明白,才问你的啊!”
春雨不作声,站起身来,将汤婆子从被子里取了出来,转身说道:“你快睡吧!”
看她这等神情,芹官不敢多问,乖乖地一个人上床睡下。春雨替他掖好了被,放下帐门,站在灯前沉吟了好一会儿,觉得有许多话要跟芹官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这也不是时候。所以只是长叹一声,捻小了灯,悄悄回到后房。
前后房两张床上的人,都是辗转反侧,有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事飨睡魔以闭门羹,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失眠了——小莲。
想了一夜,天亮到了谋定后动的时候。帮着舅母照料表弟、表妹吃了早饭,将一大堆狼藉的碗筷,刷洗得干干净净,也打扫了屋子,才向舅母说一声:“我可要到法藏庵去了,误不了帮舅母做晚饭。”
一出门就有种特异的感觉,舅舅的脏旱烟袋、小表弟的臭尿片,自然而然地都抛在九霄云外,心里悲悲切切的,却又有种乾坤一掷的决绝的痛快。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切体认而不疑的,这一天——今天,是她一生之中的一个大日子。
一进门就遇见悟缘,招呼过了,小莲说道:“师太,今天阿祥还会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他,我跟芹官的缘就了掉了。真正是,”她歉意地笑笑,“师太,我犯你的法讳,真正是‘悟缘’了,请师太成全。”
“但愿你能悟。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是的。师太请放心,我一定心口如一。”
原来这法藏庵的知客师悟缘,身在空门,俗家的念头极浓,打算把香火弄兴旺来,想个题目重修大殿,再塑金身,大大地敛一笔钱,置个百十亩田的产业作基础,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要教南京城里提起法藏庵,公认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丛林。
志向是很大,路子也有,有名缙绅人家的内堂,她都走得进去,说得上话,可是她不敢轻易做个道场,请命妇官眷、千金小姐来随喜,因为独木不成林,没有帮手。但自小莲来了两回,越谈越投机,不觉又激起了她的“雄心壮志”。小莲虽是在家人,但亦不妨视作有善缘的信女,面目姣好、手段灵活、言语机敏、礼节娴熟,看菩萨面上,请她来帮忙应酬,有何不可?
因此,悟缘已经筹划好了,开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生日,要做一个法会,请小莲做她的帮手。小莲也答应了,因此,从阿祥来传信以后,她跟悟缘明说,要与芹官一会儿,又表明了心迹,决不会再惹尘缘,仅仅是了一了缘分而已。如今这“心口如一”的话,不但表示她是“悟缘”,而且话中有话:她许了二月十九日的法会,一定帮忙,决不食言。
悟缘自然乐意“成全”,关照一个很靠得住的老佛婆,专门守着昨日芹官来过的那道门,只要阿祥来,随即放他进门,然后通知小莲来见面。
“师太,”小莲又说,“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干点什么,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我知道。你仍旧到我的院子里去息着吧!”
于是小莲禅房独处,检点要让阿祥带给芹官的信物。她是听人说过百把年前“奉圣夫人”客氏出宫的故事,从辫子上剪下一绺头发。用彩线缚好,恰好也有一枚剪断的指甲——她刚进曹家时,左手一枚指甲已养得很长,她舅母说:“养这么长的指甲,可怎么做事?”因而剪了下来,藏到如今,正好连那一绺头发,用芹官所要的一方旧手绢包了,做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私情表记”。
一面想,一面等,等到近午时分不见阿祥的踪影,小莲不免心里嘀咕,但还不急,替阿祥设想了好些必须到下午才来的理由,自宽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