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萱荣堂吃了饭回来,锦儿已经将曹震带回来要分送各处的土仪,一份一份派好,曹震的行李铺盖,亦都检点过,该归原的归原,该拆洗的拆洗。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夸奖她说:“你慢慢儿可以替我的手了。”又问,“二爷带出去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
“没有。”
“多了什么没有?”
“自然有多的,二爷在杭州买的扇子——”
“这不算。”震二奶奶抢着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铰下来的头发、指甲,或者荷包、手绢儿什么的。”
曹震在外屋听得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杭州时,孙文成派人陪他游富春江,结识了一个名叫贵宝的船娘,两情缱绻,难舍难分。船回杭州拱宸桥,登岸之前,曹震要了她一双穿过的绣花睡鞋,有时想念贵宝,便取出来把玩一番。这双睡鞋,记得是塞在铺盖里面的,一定已落入锦儿手中,倘或交了出来,真赃实犯,百口难辩,必有一场大大的饥荒好打。
因此,屏声息气,侧耳静听,只听锦儿说道:“荷包倒有一个。喏,在这里。”
“这不相干!”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是孙家给他的。”
“何以见得?也许是,有人特为绣了送他的私情表记?”
“不会!你没有看见上面绣着个孙字,如果特为绣了送他,应该绣个曹字。”震二奶奶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
听锦儿拉长了声音,欲语不语,曹震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为紧张过度,喉头发痒,不自觉地咳出声来。
“你听!”震二奶奶说,“在给你递点子呢?”
“递也没有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敢替他瞒赃?”锦儿紧接着说,“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等我细点一点,再来跟二奶奶说。”
曹震知道锦儿是卫护着他,这一来有恃无恐,便踏进里屋,发牢骚似的说:“每趟回来,都把我看成一个贼似的,疑神疑鬼地干什么呀?”
“问你自己!”震二奶奶笑道,“如果你出门,是像四老爷那样,不沾荤腥,人家又何必防得你像贼一样?”
“四老爷?”曹震接口反诘,“还不是每趟进京都要玩儿‘像姑’。”
“那不同!”震二奶奶开玩笑似的说,“我可没有工夫喝‘像姑’的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曹震忽然似笑非笑,一脸诡秘地说,“今儿个,咱们三个睡一床,好不好?”
震二奶奶尚未答话,锦儿已经开口:“不好!”说完,一甩手往外就走。
“我这不是找钉子碰。”曹震搔着头自嘲,“当着你的面,我这话不是白说?”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立刻沉下脸来,“你当我不许锦儿跟你在一起?你好没良心!好了,今晚上你到锦儿屋子里去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说,“要嘛,不想回来,一回来了,要我们两个伺候一个!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是窑姐儿不是?”
“好了好了!”曹震皱着眉说,“瞧你说得多难听。”
“你还说我!你不想想,出门几个月到家,也总得谈谈正经,先就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好没出息!”
曹震默然,想想自己也有些不对,便让步了。“好吧!”他坐了下来,“谈正经吧。”
于是,震二奶奶便谈曹责罚芹官的前因后果,在曹震来说,是想都想不到的事,自然深感兴趣,也深感关切,一直谈到三更天,倦意侵袭,呵欠连连,方始住口。
“锦儿呢?”震二奶奶问说。
“自然早去睡了。”
“你到她那里去吧!我正好‘身上来’。”
曹震还当她是故意试他,如此深夜,不想再闹别扭,断然决然地说:“不!我睡在这里。”
“何必?”震二奶奶是要笼络锦儿,特示宽大,“去吧!去吧!”一面说,一面用手来推。
这样子不像作假,而且也看到她穿的是一条玄色绸裤,那就连“身上来”该也不假。不过他还是半推半就地出了卧室,来到锦儿所住的厢房。
门自然是在里面闩着的,锦儿为叩门声所惊醒,问道:“谁啊?”
“是我。”
“你不是陪二奶奶,来噜苏什么?”
“是二奶奶要我来的,她今天身上来了。”
“不行!”锦儿答说,“我也身上来。”
“哪里有这种事?”曹震又说,“二奶奶的房门已关上,你再不开,我可睡在哪儿啊?”
“你在外面站一宵好了。”
话虽如此,锦儿还是起来开了门,刚从夹被中起身,身子是暖的,散布出甜甜的芗泽,曹震一把将她抱住,说一声:“想死我了!”随即就去亲她的嘴。
“你急什么!”锦儿使劲推开他的脸,“门还没关呢!”
曹震仍不肯放手,从她后面搂住她的身子,脚步跟着她去关了门,走回来要推她上床,她很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随手抓了件小夹袄披在身上,剔亮了灯。
“你还不想睡?”曹震诧异地问。
“对了!我还不想睡。”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审你!”锦儿笑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替我从实招来!”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发作了,急得连声说道:“你大呼大叫地干什么?有话不好到床上去说?”
锦儿同意了,等上了床,从褥子下面掏出那双睡鞋来问道:“是谁的?”
“我不瞒你——”曹震将与贵宝结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只是轻描淡写,说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春梦。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谈不上。”
“那么,是她看上你了?”
“更谈不上。那些人哪里有什么真情。”
“怪不得二奶奶骂你没有良心。人家如果不是真情,肯拿睡鞋送你?”
“也不是她送,更不是我要。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错放在我的铺盖里了!”
“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锦儿半真半假地说,“好就好,不好当心我抖搂出来!”
“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曹震一翻身,捧着她的脸说,“咱们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锦儿不答,然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熬得出头。”
“都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你要替我生个儿子,哪怕是女儿呢,我也有话可以说了。”
“这也不能怪我!怪你自己不行,身子都掏虚了,哪里还会有儿子。”
“瞎说八道!你倒试试我行不行?”
锦儿正要开口突又停住,同时伸手捂住曹震的嘴。他便将头微抬离了枕,却听不出什么来。
等她把手移开,松弛了戒备,他才问说:“怎么回事?”
“刚才二奶奶在窗外。”锦儿低声说道,“亏得没有说她。”
“说她也没有什么!”曹震突然问道,“我不在家,后街的隆官常来,是不是?”
锦儿心里一跳,表面上却故意装糊涂,“谁是后街的隆官?”她说,“我想不起这么一个人。”
“你怎么想不起?今年大年初一来拜年,进门就摔了个大马趴,你忘掉了吗?”
锦儿怎么会忘?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比曹震晚一辈,名叫世隆,今年才二十刚刚出头,油头粉面,兼以能言善道,丫头都对他有好感。震二奶奶也听说有这么个人,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偶尔跟曹震说起,曹震道是:“那还不容易,转眼过年了,让他来给你拜年就是。”
于是大年初一清早,曹世隆来给曹老太太叩了头,随即来给震二奶奶拜年,一进门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惹得丫头们都大笑。震二奶奶却老大不过意,一面呵斥丫头,一面问曹世隆摔痛了没有。
曹世隆居然毫无窘色,站起身来笑嘻嘻地答说:“原是给婶娘送元宝来的。”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摔元宝”,曹世隆见机,借此奉承,震二奶奶讨了个吉利口采,喜他口齿伶俐,顿时另眼相看。曹世隆的嘴极甜,“婶娘、婶娘”地不离口。到得告辞时,震二奶奶说他衣服脏了,将曹震做好了只穿过两三回的一件缎面狐腿皮袍送了他,而且叫丫头伺候着,当时便让他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件等于全新的皮袍,较之他原来所穿的半旧蓝棉袍,别是一番轩昂俊俏的风姿。
过了有五六天,曹世隆到中门上来要求见震二奶奶,手里挟一个大包裹,说是来送还皮袍。值班的嬷嬷传话进去,锦儿不免诧异,当时明明白白说清楚,皮袍是送他的,他还请安道了谢,说了好些“婶娘疼他”的话,何以如今却又来送还呢?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件皮袍是块敲门砖,便不作声,只看震二奶奶如何处置。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赌得昏天黑地,已三天不见人面,方寸寂寞,懒怠得什么事都不想做,忽听有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灵巧可爱的人来为她破闷,顿觉精神一振,立即传话叫“请”,同时还吩咐打脸水来,重新匀了脸,显得神采飞扬的,才到堂里来接见曹世隆。
来时是未初,一直谈到快上灯,震二奶奶要到萱荣堂去伺候晚饭,曹世隆方始辞去。他的境况,震二奶奶已经深知,不久,内务府示意,应该进贡笺纸、毛笔,震二奶奶便跟曹震说了,派了曹世隆一个采办的差使,领了四百两银子,到浙江湖州府去定造上用的纸笔。
等他从湖州回来,曹震已经到杭州去了。曹世隆很会做人,外面从曹到幕友,都送了一份精致纸笔,里面是送了两大篓湖州特产的酥糖之类的茶食,当然,震二奶奶那里另有孝敬。
锦儿也有一份礼,是一支点翠的金挖耳,五六两银子的事,她也没有看在眼里,不过想想他这趟差使,至多能落下五十两银子,这样里里外外都敷衍到,就算白辛苦了一趟。偶尔跟震二奶奶提到,她亦正有同感,不过一时没有机会能让他捞摸几文,只叫人带了个信去,说她知道他湖州之行,并无好处,且耐心等待,到得冬天,采办明年织造须用的材料时,自会替他设法。
下一天,曹世隆托名道谢,又来求见,而就从这天开始,赵嬷嬷得到通知,只要他一来,不必通报,直接领了去见就是。
于是十天之间,曹世隆来了三趟,第三趟是来托一个人情——有家富户姓刘,三世单传,第三代的刘秀才,亦只活到三十岁,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他的遗孀姓何,出身世族,矢志抚孤守节,而刘家族人,觊觎刘秀才的遗产,几次劝秀才娘子改嫁,无奈志不可夺。于是刘秀才的一个捐了监生的堂兄主谋,秘密布置,勾结了当地乡绅,由刘监生率领族人,声称捉奸,一直闯入秀才娘子的卧室,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名“奸夫”。
秀才娘子目瞪口呆,告到当官,问出奸夫竟是驻防的旗人,名叫色愣额,等录了供,右翼副都统衙门一角公文,将色愣额提了,自行用“军法处置”,留在上元县衙门的,竟是没有奸夫的一桩奸情案子。
县官倒还明白,心知内有蹊跷,但为人胆小怕事,牵涉到旗丁,不敢往深处去研求。只从宽照“和奸各杖八十”的律例,准予收赎,缴纳四两银子,便可回家。
当然,秀才娘子是不能再回夫家了!刘监生设此一条毒计,就是要以“七出之条”中的“淫佚”一条,逐出秀才娘子,以便谋产。秀才娘子无端受此奇辱,痛不欲生,她的父兄自然也要为她申冤,劝她忍死须臾,以待昭雪。秀才娘子含着眼泪答应了。
何家老大,颇有计谋,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打听到色愣额驻防京口,托人跟他去谈,赠以多金,动以情感,怵以因果报应之说,劝色愣额挺身出来说明真相,色愣额已经答应了。
曹世隆来说人情,便是为了这件事,他是由聚宝门外甘露庵住持的介绍,受刘监生之托,只要能设法阻止色愣额到案,或者虽到案而不翻供,愿意送一千两银子,作为谢礼。
于是曹世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震二奶奶。谈这件案子时,他变更了一些情节,说色愣额跟秀才娘子,确有奸情,何家是买出色愣额来说假话。因此,色愣额如果不到案或者到案而不翻供,并无愧于良心,从中促成其事的,也不算作孽。
震二奶奶听完经过,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倒不怕作孽,只觉得对你没有多大好处,刘监生他们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有点儿犯不着。”
“婶娘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曹世隆当即答说,“孝敬婶娘的是一个整数,另外,他们送我三百银子。我的好处也不小,全靠婶娘成全。”
“你眼皮子真浅,三百银子就说是很大的好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本来我也不短这一吊银子使,犯不着跟人家去讨一个人情。为了你,可就说不得了,你叫他们送你两千银子,我一个子儿不要,替你白当差。”
“是,是!”曹世隆说,“我自然还是兑一千银子送进来。”
“我不要!我说过了,这是挑你发个小财。你只记住婶娘待你的好处就是了。”
“记住,记住!一辈子都记住婶娘的好处。”说着,曹世隆伏在地上给震二奶奶磕了个头。
震二奶奶坦然受了他的大礼,“起来!起来!”她说,“你后天来听回音。”
到得第三天,曹世隆复又进府,这一次没有见着震二奶奶,由锦儿传话给他,已跟副都统夫人说好了,色愣额不会到案做证。副都统衙门会有公事给上元县。
“喔,多谢,多谢!”曹世隆问道,“不知道回复的公事上怎么说?”
“那就不知道了。”
这是美中不足之处,如果能知道副都统衙门以何理由不让色愣额做证,对刘监生的交代,更为切实,索谢礼也就方便得多。如今问不出来,只得罢了。
“锦姑娘,”曹世隆又说,“我想请问你,震二奶奶的私房,是存在哪些地方?”曹世隆怕锦儿误会,赶紧又解释,“那笔谢礼,虽说震二奶奶全赏了我,到底受之有愧,我仍旧应该孝敬。不过,一千银子,二十个元宝,带了来也很累赘,倒不如我直接送到震二奶奶存钱的地方。”
听得这话,锦儿大出意外,脱口说道:“既然震二奶奶要送你,你也不必客气。一千银子两三年的浇裹,也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锦姑娘关怀!我是怕一千银子买断了一条路。”曹世隆又说,“锦姑娘,我是老实话,你别笑我。”
锦儿心想,他不肯贪一时之利,有心要留着震二奶奶这条路子,细水长流,说起来是个有心胸的聪明人,就成全了他吧!
于是她说:“四牌楼有家丝线店,字号襄纶,襄阳的襄,经纶的纶,掌柜姓顾,你找他接头就是。”
“是了!多谢指点。”曹世隆又说,“请你跟震二奶奶说,等副都统衙门的公事去了,结了案,我就送银子去。”
“何必先跟她说,到时候她自然知道。”
“说得是!”曹世隆深深点头,“不过,银数是一千一百,多下的零头数送锦姑娘买朵花戴。”
“不必客气——”
“应该,应该!”曹世隆不等她说完,便拱拱手告辞而去。
到了月底,襄纶照例送揭单来,震二奶奶一看多出来一千一百银子,不免诧异,吩咐锦儿去问一问,账目可是错了?
“不用问,不错。是隆官存进去的。”接着,锦儿便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只当他是说玩话,或者有心无力,收到了谢礼,扯散了,凑不齐这笔钱,所以不说。”
“你倒替他打算得很周到。”震二奶奶笑着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锦儿很不舒服,便绷着脸说:“我是替二奶奶打算。万一他说了做不到,不是害二奶奶空欢喜一场?”
看锦儿有些生气的样子,震二奶奶不能不让一让她,仍旧含着笑说:“这么说,倒是我要谢谢你。你说,我怎么谢你?”
“我要二奶奶谢什么,倒是人家,总也要让他知道,钱已经收到了,见他的情。”
“嗯!”震二奶奶想了一会儿说,“他半个月不来,想必就是等我们知道他送了这笔钱,要看我们怎么说,你叫人去请他来,我问问他,副都统衙门的公事上是怎么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