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公事上说,色愣额差遣到关外去了,一年半载,不得回来。没有证人,成了悬案,何家的状子没有驳,可也没有准。”
“这不就等于白告了一状吗?”
“婶娘说得是!原告白告,被告的官司就等于赢了。”曹世隆紧接着说,“婶娘就是不派人来找我,我也要来见婶娘,有件事不知道婶娘意下如何,只怕会碰钉子!”
“什么事?你还没有说,何以见得我就会给你钉子碰?”
“是这样,我以前跟婶娘禀告过,刘家这件事,是甘露庵住持的来头。仰仗婶娘的大力,官司是赢了,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想请婶娘挑个日子,到甘露庵随喜吃斋,住持好当面跟婶娘道谢。”
“到她庵里去烧香,也是极平常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为什么要给你钉子碰?”
“是!是!那太好了。”曹世隆笑逐颜开地说,“请婶娘挑日子,要从容些才好。”
能让震二奶奶从从容容做竟日盘桓的日子却不大容易挑,她跟锦儿细细盘算了一会儿,选定端阳后两天的五月初七。
“也要看那天临时有事,无事,”震二奶奶说,“倘或临时张罗不开,也就只好谢谢了!”
“不!婶娘许了我,就一定要光临,成全我一个面子。”
“好吧!”震二奶奶下了决心,“我一定来。”
到了五月初七,震二奶奶与锦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坐轿到了甘露庵。曹世隆在山门外迎接,引见了甘露庵的住持圆明、知客旡垢,随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婶娘了!”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
于是,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着,先到大殿拈了香,延入净室待茶。圆明年纪四十上下,旡垢约莫三十,两人都善于辞令,将个健谈的震二奶奶,应酬得非常热闹。到得巳牌时分,旡垢请示:“震二奶奶只怕饿了,早点摆斋吧!”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等到摆饭桌时,锦儿照规矩帮着照料,旡垢连连称谢,而且原也是另外备了一席款待的。不过,她要听震二奶奶一句话,她才能接受邀请。
“既然知客师太这么说,你就不用在这里招呼了。”
话虽如此,锦儿仍旧等震二奶奶坐了席,方始到别室,带着两个小丫头,由旡垢陪着,吃完了饭,仍回原处,只见震二奶奶已脸泛红晕了。
“这是住持师太自己酿的果子酒。”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说,“你倒尝一口看,香得很。”
锦儿不便推辞,接过杯子尝了一口,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杯沿,仍旧放回震二奶奶面前,同时说道:“真的很香。”
“干脆你也坐下来喝一盅!”
听这一说,旡垢便要去添杯筷,锦儿急忙阻止:“不,不!没有这个规矩,而且,我也吃得很饱。”
“那,”震二奶奶是体恤她,不愿她侍席,因而说道,“你不肯坐下来,也不必站在那里。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吧!”
“到我那里坐。”旡垢接口,“我那里很凉快。”
就这时天气突变,一阵风起,西南方的乌云,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来,接着是蚕豆大的雨点飘洒而下,眨眨眼的工夫,便是繁喧一片,倾江倒海的大雨。
“好雨,好雨!”震二奶奶原来身上汗黏黏的,加以喝了酒,身子发热,更觉难受,此时却感到轻快得多了。
“落雨天留客。这么大的雨,一时也回不去,索性擦一擦汗,舒舒服服地宽饮一杯。”
震二奶奶兴致正好的时候,接纳了她的建议,圆明便起身引路,穿过一条曲折的夹道,尽头处有扇门,推开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院落,一共三间屋子,走廊上另有一道门,封闭不用,挂着一把大锁,颇为显眼。
“这是你的禅房?”震二奶奶说,“倒静得很。”
“是啊!我是有一点声音,就睡不着的。”
圆明一面说,一面已揭开帘子,让震二奶奶先走,第一间摆着经卷,有一具木鱼,是圆明做功课的所在,第二间的格局是起坐之处,到得第三间才是卧室,由于两面墙,一面板壁,只有南窗透光,所以相当阴暗,只见北面靠墙一张大床,上挂珠罗纱帐子,暗红的竹席上,一床月白绫子的夹被。床前一张梳妆台,居然还有镜箱。
这时小尼姑已打了脸水来,取一块簇新的手巾搭在瓷脸盆上,随即便退了出去。
“请!”圆明笑道,“要不要我来服侍?”
“罪过,罪过!师太要折杀我了。”
说着,震二奶奶站起身来,先仰着脸解开项下一个纽子,绞一把手巾先擦脸,再擦脖子,这时圆明又开口了。
“何不索性脱了旗袍,痛痛快快抹一抹?”
“这样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仍又解了两个纽扣,露出右肩,肩上一根赤金链子系着猩红兜肚,圆明赞叹着说:“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肤。”
“哪里还嫩得了!”震二奶奶说,“人老珠黄不值钱!”
“震二爷好福气!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鱼,才修来震二奶奶这么既贤惠又能干,才貌双全的好妻房,真正该心满意足了。”
听到最后一句,震二奶奶不自觉地叹口气,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报以苦笑。
“咦!”圆明关切而诧异地说,“莫非震二爷还有什么不知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他还好些!”
见此光景圆明不敢多说,震二奶奶却忽然心里烦躁,解开纽扣,卸了旗袍。圆明自然过来帮忙,看她里面还有一件白纺绸葫芦领的对襟褂子,劝她索性也脱掉,好好抹个身。
这是第二次相劝,震二奶奶依从了,不过到脱得只剩一件金链子吊着的兜肚时,不免踌躇!虽说都是女身,到底还不太熟,不惯裸裎相向,更怕小尼姑闯进来,见了会去乱说,但如不脱,积汗却在双峰之间,无法抹得干净。
这样想着,偶尔抬头望了望房门,圆明意会到了,立刻去关了房门,同时又说:“我这里最严紧不过,将顶外面那间屋子的门一关,什么人都进不来!”
震二奶奶心里一动,更觉烦躁,喝了两口白菊花泡的凉茶,才好过了些。乃至卸脱兜肚,圆明已绞了手巾来替她擦背,震二奶奶口中连声说“罪过”,到底还是受了她的服侍。
“是啊!”圆明很谨慎地接口,“若说有了儿子,震二爷该没有什么不知足了!”
“那也不见得。不过,至少可以塞他的嘴。”
震二奶奶的意思很明白的了。圆明略想一想说道:“那不光是塞震二爷的嘴!有了儿子,哪怕是女儿也好,夫妇情分到底就不同了。震二爷若是想讨个小、弄个人,说不定真的是想早早生个儿子,放着这么鲜花一朵似的贤惠妻房,膝下又有男儿,不怕震二爷不收心。”
这番话将震二奶奶说动了,想一想问道:“师太,你可知道有好的种子方?”
“震二奶奶,你怎么问这话?”
“怎么?这句话问错了?”
“不是问错了,叫人奇怪!”圆明答说,“我也听人说过,要好种子方,只有到织造府去求,是真正的宫方。震二奶奶反倒问我,岂不是叫人奇怪?”
“也没有什么奇怪,宫中的方子,不一定都是好的。宫里抄来的方子,一共三个,我都试过,毫无效验。”
“那,”圆明含蓄地答说,“只怕是震二爷,得请教请教大夫。”
这下提醒了震二奶奶,心里在想,这话有道理。除了绣春以外,锦儿一般也是宜男之相,何以至今不育?而且曹震偷过的丫头、老妈子,叫得出名字的,起码还有三个,亦未听说有什么受孕的传闻。足见得是丈夫不中用。
这个念头等得沐身已毕,回到客厅,洗杯更酌时,犹自横亘在胸头。其时大雨已成小雨,凉爽宜人,圆明殷殷劝酒,震二奶奶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酒意,眼皮涩重、神思困倦,是强打精神支持着的模样。
“震二奶奶,莫如在我那里,歇个午觉。”圆明说道,“一觉醒来,雨也停了,那时回府不迟。”
“也好!”震二奶奶问道,“我带来的人呢?”
“是问锦姑娘?我告诉她好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懒得再多说,由小尼姑扶着,到了原先沐身之处。小尼姑随即退了出去,依旧是圆明服侍她上床。
“时候还早,震二奶奶你尽管睡。”圆明忽然问道,“一个人睡怕不怕?”
难得这句话,震二奶奶一惊,精神也比较集中了,“怎么?”她问,“这里有大仙?”
“大仙”或称“狐仙”,无分南北,都有狐狸成精作祟的传说。圆明笑道:“菩萨在这里,哪里会有大仙。我是这么问一问,震二奶奶请放心,我在顶外面那间屋子里念经,陪你。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就来。”
震二奶奶心里疑惑,觉得她的神色可异,不过她向来是“不信邪”的性情,因而也就泰然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