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得书房,天也不过刚刚亮透,何诚已将书房收拾干净,碧文四处看了一遍,并无不妥,随即过雨廊来到了绿静斋。
“朱五爷起来了没有?”她问爵禄。
“起来了,正在洗脸。”
“早晨吃什么?”碧文又说,“我跟你说了,每天伺候晚饭,别忘了请示,第二天早晨吃什么,等小厨房来‘收家伙’,顺便告诉她们。你请示了没有?”
爵禄点点头,“朱五爷交代,就吃粥好了。喏,已经送来了!”他手指着食盒说。
碧文揭开食盒看,两荤两素四样粥菜,一碟油炸小包子,一罐粥,包子跟粥都冷了。
“这可怎么吃呀!尤其这油炸的东西,一冷了咬都咬不动,就是咬得动,吃下去也不管用。”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有什么法子?”
“法子要自己想。怎么会没有法子?你找老何去要一个茶炉子,在后面廊上支起来,烧水热粥都有了。”碧文又说,“这油炸的东西,拿到小厨房去换,以后凡有点心,扣准了时候,让小厨房现做,你等着拿回来上桌。”
“这是以后的事,这会儿呢?”
“连粥一块儿去换。”
等爵禄一走,碧文不免踌躇,卧室里没有动静,自己总不便闯了进去,倘是悄然离去,回到书房,似乎又觉于心不甘。想了好一会儿,决定找件事做,静等朱实露面。
于是先进堂屋,将爵禄抹过的桌椅,又抹一遍,不久,听得房门声响,朱实衣冠整齐,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朱五爷早!”
“你才真是早。”朱实说道,“刚才我听你在交代爵禄,这么周到,真费你的心。”
听得这话,碧文心里非常舒服。同时也更觉得朱实知好识歹,谦和体贴,这样的人,为他苦一辈子都值得。
多想一想,碧文不免既惊且羞,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念头?内心自讼,脸上当然一阵阵发烧,朱实也发现了她神色有异,想来是女孩儿家与陌生人单独相处,情理中应有的羞涩。为了消她的窘,他踏出堂屋,故意仰脸看天,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倒是个好天。”
碧文没有听清他的话,但既是仰天而语,就不是跟她说话,听不清楚亦不碍事,定定神,想一想自己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当然是替朱实收拾卧室,到得里面一看,帐钩挂起,被子叠好,书桌上亦很干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一盆洗脸水端出去泼掉。
就这时,朱实进屋来了,看她端着面盆,急忙说道:“放着,放着!让爵禄来倒。”
“一样的。”
碧文去泼了脸水,又进来抹去桌上的水渍,朱实微感局促的,视线只是跟着她的身子转。
彼此都觉得需要找一句话来说,是碧文先想到,“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她问。
“很好!”朱实答说,“半夜里只醒了一次,起来看了两页书,马上又想睡了。一觉到天亮。”
“朱五爷也有临睡看书的习惯?”
“是啊!不看睡不着。”朱实又说,“其实,有时候拿起书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可是不是这么虚应一下故事,尽管眼睛睁不开,还是不能入梦,真是怪事!”
“成了习惯了。不这么虚应故事,心里老会觉得有件事没有做,放不下心去!”
“对了!就是这样子。”
说到这里又没有话了,不过这一回未到双方感觉艰窘以前,爵禄就回来了。于是碧文帮着摆碗筷,盛上热粥,换来的是一碟现蒸的包子。朱实坐上桌子时问道:“你们吃了没有?”
“朱五爷别管我们,请用吧!包子凉了不好吃。”
但不知怎么,对于碧文的殷勤,朱实却有局促不安之感,态度上当然非常客气,左一个“不敢当”,右一个“我自己来”,一时片刻犹可,始终如此,便似拒人千里似的,碧文不由得泄气了。
“别瞎巴结了!何苦自己讨没趣?”她这样理智地、伤心地对自己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到快放学的时候,心里就有点发慌,好像惶惶然不可终日似的。有时候还有点儿想吐,老是泛酸水。”
听到最后一句,春雨恍然大悟,心里着实好笑,终于叹口气说:“真是!怪不得有人说,有些公子哥儿,连稻子跟麦子都分不清,如今居然还有连饥饱都不知道的人!这是哪里说起?”
“怎么?”芹官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我是饿了,不是病?”
“是病。”春雨故意绷着脸说,“这个病叫饿病。”
芹官不由得失笑,“世上真有这么滑稽的事!”他又正色问道,“以前怎么没有这个‘饿病’呢?”
“亏你问得出来!以前,光是点心、零嘴,一天也不知吃多少,从没有挨过饿,自然不知道饿的滋味。现在呢——”
现在按时作息,眠食正常,加以正当发育的时候,胃纳自然增加,而况又少了一顿点心,越发容易饥饿。
“当初定书房的伙食,也不知震二奶奶怎么跟小厨房说的,何以漏了下午一顿点心?我这会儿就跟震二奶奶说去。”
这一说等于碰了个软钉子,震二奶奶叫她自己跟管小厨房的胡妈去交涉。春雨心想:这不是有意出难题?胡妈回一句:“你为什么不请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我?”那时何词以对?
她不明白震二奶奶为什么跟她为难,可是她知道不必再到胡妈那里去碰钉子。反正从迎紫轩设了书房,芹官个人的花费就少得多,不如就拿省下来的月例银子,自己备一顿点心送到书房。
“我走在路上,想想不妥,当家人有当家人的难处,书房添一顿点心,少不得公账上又要多开支一笔。”她根本就瞒住了她碰了软钉子这回事。
“这话也不错。可是——”
“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春雨抢着说,“反正一到下午,我跟小莲就没事了,我们俩做了点心给你送去就是。”
“也不光是我一个人。”
“当然,连棠官都有。”
“那才对。”芹官很满意地说,“从明天起,你在申正以前,把点心送来,我们陪先生吃了点心就放学。”
“好!就这么说。”
于是,这天夜里就忙了,把碧文也请了来,三个人商量该做些什么点心。碧文认为不如包给胡妈来得省事,但小莲兴致勃勃,要自己显显本事,碧文也就不再多说了。
可是往深处一琢磨,事情甚难,做点心也是件很麻烦的事,光说蒸包子好了,得和面、发面、拌馅子,包好了上笼蒸,还得在双芝仙馆预备一个小厨房。
“这样,”春雨说道,“咱们来个折中办理,一半听碧文的,一半听小莲的。譬如蒸包子,馅儿咱们自己拌,怎么包,怎么蒸,托胡妈,津贴她的钱也有限。”
“依我说,根本就用不着津贴她。反正第一,有震二奶奶那句话在那里,说是让你自己去跟胡妈交涉,意思就是胡妈本应该备这顿点心的,不过当时少了一句话,忘了交代而已;第二,胡妈也肥了,就算白当差,也是应该的;第三,说不定胡妈要巴结你们,连馅儿都白送——”
“哪有这么好的事!”春雨打断她的话说,“你别想得太美了。”
“旁观者清,”碧文说道,“如果换了我们那位主儿,你出钱,她还说没空呢!”
“这倒也是实话。”小莲接口说道,“如果咱们再托一个人去说,万无不成之理。”
这个人,春雨和碧文都知道,是锦儿。当时便叫小丫头去看她,“你看她闲不闲?”春雨叮嘱,“如果闲着,你就悄悄儿跟她说,请她来一趟。”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锦儿笑嘻嘻地走了来,一进门就说:“我都知道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说好了你们怎么谢我?”
这自然是小丫头嘴快,在路上就告诉她了,春雨便说:“你自己说吧,该怎么谢你?”
“原是说着玩的,哪个要你们谢?我再老实告诉你们吧,连馅子都不必预备,我已经替你们交代好了。”
“这——”春雨大惑不解,“从请你到你来,是多大的工夫,你就交代好了?我不信。”
“自然是我未卜先知,早就算到了,也办妥了。”
原来当春雨碰了震二奶奶的软钉子时,锦儿很为她不平,震二奶奶也就老实告诉她,看春雨有点恃宠而骄的神情,故意难一难她,让她到胡妈那里去碰一鼻子灰。可是锦儿提醒她,以春雨的为人,决不会上这个当,倘或芹官知道了,跟老太太一提,以后会如何?
以后,当然是曹老太太亲自交代震二奶奶,要她关照胡妈备一顿点心。那一来犹似“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起来是输在春雨手里,这就不仅失面子,直是大失威信。因而赶紧叫锦儿去交代胡妈照办。不过,此中原委,自然不便透露,所以含糊了事。
谈完了正事,话锋一转,提到朱实,锦儿倒仿佛被提醒了似的说:“真的,朱先生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呢!”
“那还不容易?”碧文接口,“明儿你装着来找我,到了迎紫轩,不就看见了?”
“那不好!无缘无故闯到书房,扰乱他们小哥儿俩念书。”
碧文想了一下说:“还有个法子,让他来看你,你也就看见他了,还可以说说话。”
“你这叫什么法子?”小莲笑道,“简直是行不通的馊主意。”
春雨听她说话武断而不客气,便微微瞪了她一眼,碧文倒不以为意,声音如常地对锦儿说:“明儿快放学的时候,你到绿静斋来找我,等他一回来,不就遇见了吗?”
“原来是让我送去给他看,那多不好意思。”
“当然有个说法,明天我换窗帘跟门帘,正要人帮忙。我就说,你是我特为请来帮忙的。”
“那还差不多。”锦儿转脸向春雨说道,“明儿咱们一块儿去?”
“我可不想送上门去给他看。”春雨笑道,“我可没有那个瘾。”
“陪我嘛!再说碧文不是要找人帮忙嘛?芹官老师的事,你也应该出力。”
话说得有理,春雨点点头答应了。小莲也很想去,但看没有人邀她,自觉没意思,装着去倒茶喝,拿起面前的茶杯,离座而去。
看她走远了,锦儿向碧文悄悄问道:“这位朱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人很和气的,而且一点也没有那种板着脸自以为是道学先生的样子,跟你一定很谈得来吧?”
问到这句话,碧文微感痛心,不过她很小心,深藏的心事,决不肯丝毫透露,所以用随随便便的声音答说:“还好。”
“谈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相干的事。”碧文又说,“有时候也谈谈他们兄弟的功课。”
这一说春雨便关心了:“朱五爷怎么说他们?”
碧文未及回答,锦儿却抢着问了:“朱五爷是谁?就是朱先生?”
“对了!他行五。”碧文又回答春雨,“朱五爷说他跟芹官倒像忘年交。”
“什么叫忘年交?”
“就是交朋友忘了年纪。”
“他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说他把芹官看成小朋友,不当他是学生?”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对你呢?”锦儿到底年龄长几岁,经得事多,也经历过碧文那样年纪的心境,所以很锐利地问说,“把你看成什么?”
“你说呢?”碧文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便虚晃一枪,反问一句,“他能把我看成什么?”
“这要问你,我怎么知道?”锦儿狡猾地笑着。
经过这两句话的折冲,碧文已经想好了,但觉得不能马上就说,故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方始答说:“看起来是把我当作他的管家婆。”
“管家就是管家,什么管家婆?”春雨插进来说,“叫都叫老了!”
这一打岔,倒是解了碧文的围,锦儿一笑而起,“好吧!”她说,“明儿下午到‘朱府’上找‘女管家’去。”
等她一走,碧文便说:“你看,锦儿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是好意。”
“什么好意?”
“走着瞧吧!”
“怎么回事?”碧文嗔道,“连你说话也是疯疯癫癫的。”
“我也是好意。”
“算了,算了!你们的这些好意,教人受不了!”碧文起身说道,“我也要走了!”
春雨一把拉住她,笑着问道:“跟你闹着玩的,你没有生气吧?”
“哪有这么多气好生?”碧文把话扯了开去,以示无他,“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
“不说下午放学那一会儿吗?”
“早点来!帮我打一条绦子。”
“干什么用的?”
“你来了就知道了。”碧文又说,“再托你跟锦儿说一说,明儿当着人可别胡言乱语。”
“不会,不会!你真的当她疯疯癫癫的?”
“那好!反正有你在,我比较可以放心。”话一出口,发觉有语病,碧文便又加了两句,“不该说的话,多说一句,都会闹得大家不好意思。”
其实,那两句话不加还好,一加倒引起春雨怀疑,觉得她把这件事看得如此认真,或许有什么缘故在内。
朱实刚踏进门,碧文便已发觉,抢着迎了出去,说一声:“放学了!”随即打起门帘将堂屋门开直。
“放学了。”朱实也照例答这么一声,先回卧室,哪知一进堂屋,眼前便是一亮,心头随即浮起一阵又惊又喜的感觉。
一瞥之间,已看得相当清楚,一个年龄较长,体能丰腴,梳的头却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汉妆的堕马髻。这是妇人装扮,当然不会是哪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头。再一个削肩纤腰,眉间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关切,正是他一见就动心的春雨。
“原来有客,”他说,“请坐请坐!”
于是碧文很快地引见:“这是震二奶奶那里的锦儿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为请来,帮忙换窗帘、换门帘的。”
等她说完,锦儿随即敛衽为礼,含着笑大大方方地说:“朱五爷好!”
“锦姑娘好!”朱实抱着拳答礼,然后看着春雨说,“两位请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着锦儿说,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经看到,就该走了。
“不,不!”朱实急忙挽留,“怎么我一来就要走了,承两位来帮忙,我还没有道谢呢!”
“多说朱五爷谦虚多礼。果然!”锦儿答说,“朱五爷是我家的贵客,帮着碧文来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就道谢也该碧文道谢,何用朱五爷也来谢我们。”
“多亏碧文姑娘照应,我也应该道谢。来,来,请坐了说话。”
“就这样很好!朱五爷请坐吧。不然,我们只好告辞了。”
朱实心想,曹家的规矩很重,连几十年的老嬷嬷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张矮凳,丫头们决无当着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强了,告个罪坐了下来。
这时碧文已替他倒了茶来。桌上是早就置着一个果盘的,她顺手将盖子一揭,朱实一见正好用来招待“客人”。
“两位请用!”朱实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锦儿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来。”春雨开口了,走过来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拈一粒送入口中,只听清脆的“阁落”一声,两片瓜子壳已吐在她另一只手中了。
正当他不自觉地关注着春雨时,锦儿开口在发问:“朱五爷在这儿住得惯住不惯?”
朱实定定神答说:“若说这里还住不惯,我不知道哪里才住得惯了!”
“别的都还好,我在想,”锦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带着些顽皮的笑容说了出来,“就是师母没有在这里,难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做客惯了的。何况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爷来了有半个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过几趟?”
“一趟。”
“那,”锦儿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师母。”
朱实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见面,便问到他们夫妇间的关系,似乎冒昧了一点。但见她脸上只是有点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两个人都很注意地在听,而表情却不同,春雨平静,碧文却跟自己一样,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静的不可测,朱实更觉得春雨可思。对于锦儿的话,却只能笑而不答。
“师母一定很贤惠。”锦儿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的,跟着问了句,“是不是?”
“总算难为她。”朱实点点头。
“几位少爷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岁,男孩刚刚断奶。”
“这样最好。”锦儿说道,“姊姊能够帮着做事,照应小弟弟,省了师母好多事。”
“是啊!内人身体很弱,常闹病痛,也多亏得有个女孩。”
问完了朱实的儿女,又问他的老亲,已是父母双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儿女以外,唯一的亲人是远嫁在山东的姊姊,上次到山东,就是为了探亲。
这些话是锦儿问了他才说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对他的家世特感兴趣,她自己可是懒得听,而且也惦着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锦儿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辞了。
谁知锦儿恍如不觉,于是春雨找个空隙,插进去说:“朱五爷教了一天的书,必是累了,咱们走了吧!”
说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门口站定,锦儿无奈,只得告辞。朱实很客气地要送她们,辞既辞不了,又不能动手去拦阻,只好让他送到门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远送了。”
“你也跟我们客气起来了。”锦儿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样子。”
碧文脸一红,“送你倒送坏了!”她窘笑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锦儿没有答话,只笑着说一句:“改天再来看朱五爷。”
“欢迎,欢迎!”他的眼风在春雨脸上扫过,视线碰个正着,急忙闪了开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这种受了惊的眼神,不过念头刚刚转到,就让锦儿的话把它扯开了。
“你不是要枣饼的模子吗?我替你找出来了,有大小两种,你到我那里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顺路把事情就办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时必是在萱荣堂,稍微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春雨,”锦儿问道,“你看这朱五爷怎么样?”
这一提起来,春雨正有话要说:“你简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问到了。我不懂,你干吗会有那么大的兴致?”
“你倒猜一猜呢?”
春雨看她的脸色很平静,仔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锦儿的眼睛,立刻发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劲地说,“咱们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两人口中不语,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同一件事。
到得锦儿那里,曹震夫妇都不在,一个是还没有回来,一个是到萱荣堂去了。锦儿首先叫小丫头把两副枣木雕的枣饼模子取了来,让春雨挑。
“不用挑,两副我都要。”
“我叫人替你送去。”锦儿吩咐小丫头说,“你找刘妈,帮你把两副模子送到双芝仙馆,交给小莲,你说春雨姊姊在这里,作兴晚点才回去。”
等小丫头一走,春雨跟着锦儿到了她屋子里,一进门便坐了下来,“罚了半天的站,可有点儿累了。”她脱了鞋,用手握着穿了白绫袜子的脚,捏了两把,抬眼向锦儿问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除了她还有谁?”锦儿答道,“凭良心说,咱们这一堆里,就数她最委屈!能干,性情又好,肚子里还有墨水,将来随便配个小厮,有多可惜?”
“虽说配小厮,到底一夫一妻。”
“虽说一夫一妻,到底不过配小厮。”锦儿又说,“嫁了朱五爷,也不见得没有一夫一妻的指望。”
“指望着谁呢?指望朱太太一命呜呼?”
“你不听朱五爷在说吗,朱太太的身子很坏,一天到晚咳不停,那是痨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活不长。”
“就算活不长,也不见得能把碧文扶正。”
“事在人为。”锦儿很有把握地说,“换了你我,你倒想想,如果碧文又贤惠又能干,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是拿她扶正。”
“我倒不这么想。”
“好!”锦儿立即接口说道,“我再说个道理,你一定会听。儿女还小,另外替他们找个后娘,倘或把前妻的儿女看作眼中钉,怎么办?”
“这个理由好!”春雨深深点头,“不过也得碧文会哄孩子。”
“她当然会哄,只看棠官那么服她就知道了。”锦儿问道,“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做?”
“做当然能做,不过好像还早。”春雨又说,“第一,要看朱五爷的书教得好不好,教得不好,明年不下关聘了,自然不必谈;第二,要看碧文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想,她不会不愿。”
“朱五爷呢?”
“那更不用谈了。”锦儿说道,“作兴他现在就在打碧文的主意。”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不用看,想都想得到的。”
春雨对这话微有反感,心里在想,她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震二爷”了。因此,她没有答话。
“我在想,只要他书教得好,这件事就会很快成功。”锦儿解释其中的缘故,“到那时候,为了笼络朱五爷,说把碧文配给他,老太太一定乐意。”
“这话倒也是。”春雨说道,“就不知道他书教得好不好。”
“那问芹官不就知道了?”
“问他没有用,要四老爷说好才算好。”
“不!”锦儿摇摇头,“四老爷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为什么呢?”
谈到这里,只听外面有声音:“二爷回来了!”锦儿急忙撩起窗帘,向外一望,果然是曹震。
春雨是一听见就站起身来了。她本来不愿多做逗留,正好借此脱身,但还不曾开口表示,只见门帘掀处,曹震探头进来张望,只好先请个安,敷衍一阵。
一见是春雨,曹震立即想起,在刚到家不久,便听震二奶奶在枕边告诉他那本春册失而复得的始末,一时好奇心起,倒想细看一看,成了妇人以后的春雨是怎么个样子,但一直没有机会,此刻可不能失之交臂了。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脚跨了进来,“你别走,我正有话要问你。”
春雨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话要问,只得答应一声:“是!请震二爷说吧!”
“慢点儿!等我先交代几件事。”
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是曹在半路上寄回来的,因为在路上得到北京来的确实信息,这趟进京,必得过了年才能回来,甚至在京中会逗留到二三月里,因此,要趁早将春天的衣服捎了去。此外还有些本来可等到过年南归时再办的,这时候亦必须先做个交代。
一件件交代给锦儿,让她转告邹姨娘,这样就磨了好一阵工夫。等他说完,锦儿问道:“什么时候去交代邹姨娘?”
“随便你。”
“那我就晚上去。”锦儿说道,“春雨难得来,是客,我得陪陪她。”
一听这话,春雨心放了一半,她本来一直在心里嘀咕,锦儿一走,单独留在这里与曹震说话,是一件很别扭的事。这会心情轻松了。
曹震却有些懊悔,不该说“随便你”,该说“都是要紧的,得趁早办,这会就去”。那一来,就可说几句风言风语,看她又羞又窘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此刻无法,只能找些冠冕堂皇的话说。
“四老爷信里提到芹官的功课。”曹震问道,“照你看,是不是长进了一点儿?”
“芹官的功课,有没有长进,我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比从前用功多了。”
“能用功就好。不过也要看他用的是什么功。”
“反正读书、写字,有时候也作诗作对子。”
“作诗作对子?”
“是的。”
“是老师交代下来的功课吗?”
春雨听芹官说道,是朱实出了题目,要他作诗。但听曹震的口气,似乎不以作诗作对子为然,便不敢造次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答说:“大概是吧。”
“到底是不是呢?”
听得他这样追问,锦儿觉得太过分了,便不平地说:“你也是!春雨怎么会闹得清芹官的功课,你不会自己去问老师跟学生?”
“你知道什么?”曹震指一指曹的信,“四老爷让我查芹官的功课,要我私底下查。”
“你这就算私底下查了吗?”锦儿反唇相讥,“你大概忘了春雨是谁屋子里的人啰!”
曹震语塞,只为既不肯认错,又不宜强辩,脸上有些尴尬,春雨不由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曹震总是好意,似乎应该帮他说两句话。
“震二爷问我,实在也是私底下查,而且也是卫护芹官,等于让我带个信回去,将来四老爷回来,会查功课,应该好好儿用功——”
“是啊!”曹震抢着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锦儿懒得跟他抬杠,一笑而罢。春雨趁机问道:“震二爷还有什么话没有?如果没有话,我可要回去了。”
曹震迟疑了一下说:“一时也想不起,等想起来了,再打发锦儿来问你。”
“是!”春雨答应着,慢慢退了出去。
“咱们一路走。”锦儿说道,“我到邹姨娘那里去。”
于是出了门分手,春雨往里,锦儿往外,到邹姨娘那里交代了话,回来一看,小丫头泪眼汪汪地在发怔。
“怎么回事?”锦儿大吃一惊,“干吗掉眼泪?”
“二爷嫌茶凉了,又说纸煤卷得不好,再问一句:今儿晚上吃什么?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二爷就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又踹了我一脚,叫我‘滚!’”
锦儿听了这些话,气往上冲,但赶紧警告自己要冷静,拍拍小丫头的背,抚慰着说:“二爷一时心情不好你别难过,他不是有意的。去,擦擦脸!咱们快吃饭了。”
说完,又定一定神,才进入曹震卧室前房,只见他气鼓鼓地坐在方桌前面,扭着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似的。
锦儿也不理他,去换了热茶来,又拣了根卷得松紧适度,一吹即燃的纸煤,连水烟袋一起摆在他面前。
这一下,曹震不能不开口了,当然,还是得理不让人的态度,“一回来冰清鬼冷,什么事也没有人管,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他看着锦儿说,“你们眼睛里还有我没有?”
“这么说,你是怪我?”锦儿沉着地说,“既然怪我,要打要骂,该我承当,怪小丫头干什么?”
“她也不好。”
“就不好,也犯不着拳打脚踢!你这就算逞了英雄吗?”
一句话惹得曹震火发,手一掀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像要揍人似的。
锦儿却不示弱,大声说道:“好吧!你揍我好了!”说完,将胸一挺,脸也扭到一边,一副豁出去的神态。
曹震当然下不了手,可也下不了场,看挺着胸的锦儿,双峰隆然,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便摸了一把。
“死不要脸!”
锦儿一骂,曹震一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一会儿小厨房送了饭菜来,份例以外,另有一碟虾子冬笋,一碗炉鸭丝烩鱼翅,因为曹震难得回到自己院子里吃一顿饭,所以胡妈格外孝敬了两样菜。
摆好餐桌,曹震喝酒,锦儿吃饭,一面吃,一面说:“刚才邹姨娘问我,四老爷还没有进京,怎么就料到了要在京里过年?让我问问你,是什么道理?”
端杯在手的曹震,一听这话,就把杯子放下了,脸上的神色也阴暗了。
“怎么回事?”锦儿心里嘀咕,他败了酒兴,她也觉得坏了胃口。
“唉!”曹震叹口气,“我也没有确实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就怪了!既然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吗又唉声叹气?”
“虽不知道,想起来总不是好事。”曹震低声说道,“我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李家舅太爷的案子,怕会闹大。”
锦儿一惊,“大到怎么个地步呢?”她问,“这跟四老爷留在京里过年,可又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案子闹大了,自然还要找四老爷去问话。那一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了!”曹震紧接着说,“这些话你可搁在肚子里,跟姨娘只说不知道就是了。不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得了。”
“老太太要问呢?你也总得有一套话说。”锦儿又说,“别人家老太太,越老越糊涂,咱们家老太太,可是越老越精明。”
“怎么呢?”曹震很注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也不一定是哪件事上显得格外精明,反正话中不能有一句漏洞,一有,准给抓住。”
曹震没有作声,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醋坛子’的存折搁在哪儿?”
“醋坛子”是曹震在跟锦儿私语时,替震二奶奶取的外号,锦儿骇然,“你问她的存折干什么?”她说,“你想偷是不是?”
“说得多难听!”曹震皱着眉说,“就偷来了也没有用。”
“一点不错!就有存折,钱也取不出来,二奶奶另外有暗号的。”锦儿又问,“你既然知道,问它干什么?”
“自然有用。这件事可得你帮我一个忙。”
“你可别找我!”锦儿抢着说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看看,真泄气!”曹震懊丧地说,“我还没有说呢,钉子先就迎头碰过来了,哪里还有点休戚相关的情分。”
锦儿想想也忒心急了些,便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你说。”
“算了,算了!”曹震半真半假地,“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那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说,别又怪我不讲情分。”
“你讲情分就好办了!我想你总不至于让我过不了年吧?”
“怎么?”锦儿放下饭碗,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往前凑一凑说,“怎么过不了年?”
“唉!”曹震又叹口气,转过脸去,装出万般无奈的神态说,“也是我自己不好!看来这个年是一定过不去了。”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亲人,锦儿不由得着急,“到底什么事过不去?你倒是说啊!”她问了一个字,“钱?”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叫人过不去的事?”
锦儿想了一会儿问:“你自己闹了亏空?”
“也不是我自己要闹亏空,还不是事由儿挤的!譬如——”
“好了,好了!”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你先说说我听听,亏空有多少?”
“总得两三万银子吧!”曹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锦儿却真急了!“我的二爷,”她说,“你怎么弄这么大一个娄子?”她使劲摇头,“这,我可真帮不上你的忙了。”
“是不是?不说要我说,说了还不是白说?你哪里就把我的事当事了!”
“你,你,你说话不凭良心!”锦儿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不把你的事当事?如果那样,我问你干什么?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有多大能耐!谁又知道你的窟窿那么大,叫我有什么法子?”
“那么,”曹震冷静了,“你能帮我多大的忙呢?”
于是锦儿起身,到自己卧室中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已多了一张存折,连同一枚“锦记”的图章,一起放在曹震面前。
“我的私房钱都在这里了。”她说,“只能帮你这么多的忙,再多我可没法子了。”
钱是存在一家绸缎铺中,总数两千六百多两银子,写明按月照七厘行息。曹震是个赌徒,这年运气不佳,连战皆北,最近虽因曹进京,公私事繁,不能不暂且歇手,但各处挪来抵赌账的款子,到年下必须补足,总计不下三万两银子之多,计无所出,想起震二奶奶的私房钱,有时经锦儿的手放出去,三五千甚至上万的有好几笔,如果锦儿肯帮他的忙,托名他人代借,至少可以凑出一半来。
不过,这件事妻妾二人都是蒙着他的,他亦不便说破,原意慢慢试探,将锦儿说活动了,再做计较。不想一开口就碰了钉子。但她肯以私蓄相借,足见还是能急人之急的,好在日子还从容,不妨缓缓以图。
主意打定了,便将存折往前一推,摇摇头说:“我哪里忍心用你的钱。”
“算了,算了!别说得好听了。只要你手头宽裕的时候,别忘了还我就行了。”说着,她将存折硬塞到曹震手里。
“好!”他握着她的手说,“算我暂借,改日加利奉还。”
过了几天,曹震将存折连图章还了她,提过两千银子,但又存了两千三百多,连余数恰好凑成整数三千两,而且另外还添注了一行:“自丙午年十一月份起,按月一分行息。”
“这家缎铺的周掌柜,欠过我一个情,自己愿意长你的利息。钱数有限,不过总算是知好歹的。”
锦儿对曹震也是这么想,多给了三百多两银子,长了三厘的利息,说起来钱数都有限,不过,他总算知好歹,有良心。
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曹震添了几分关切,便即问道:“你那个窟窿呢?可怎么补呀?”
“到时候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完,曹震一甩袖子,潇潇洒洒地走了。
走到垂花门迎面遇见春雨,自然是她先招呼,叫一声:“震二爷!”闪在一旁,让他过去。
“喔,是你!”曹震站住脚,看她头上,黑发中分,结成两条辫子,再合为一股,头上别一支红玉簪子,系着两个小金铃,西风过处,泠泠作响,便又笑道,“你打扮得好俏皮。”
春雨微红着脸,矜持地笑一笑说:“我来找锦儿。”
曹震很想跟她闲聊几句,但看到锦儿已迎了出来,只好说一句:“在里面,你进去吧!”随即走了。
“唷!”锦儿大声笑道,“好俏皮!”
“真是!”春雨也笑着说,“一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来!震二爷也这么说。”说着转过身去,让锦儿看一看她的辫子,方又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特为找你来出主意。”
“好吧!进屋说去。”
到得锦儿卧室,春雨坐下来愣了一会儿,方始开口:“明天芹官请老师吃饭,要我们自己预备。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锦儿一时听不明白,想了一下才弄清楚,随即问道:“怎么叫自己预备?小厨房不能吗?”
“不能!”
“谁说的?”
“震二奶奶。”
这一下将锦儿又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先讲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是这么回事,昨天朱五爷跟芹官说,几时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芹官当然说好,问老师哪天来,约定的是明天。我们这位小爷,回来也不告诉我,刚才在萱荣堂才提起,老太太说,老师来看学生,可怠慢不得,该请请老师,留老师吃饭。太太也说应该。可是怎么请呢?这时候震二奶奶开了口,她说,如果是老太太请老师吃饭,没有话说,是我办差。芹官请老师,可得他那里自己预备。锦儿,”春雨语气艰涩地说,“震二奶奶似乎跟我过不去,我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没有的事!”锦儿急忙答说,“她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你别瞎疑心。”
“但愿我是瞎疑心。可是,”春雨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知道的,芹官的事,向来跟老太太的事,差不多一样看待,这一回为什么又斤斤较量?让我那里预备,我可怎么预备啊?莫非还得在双芝仙馆现置一座炉灶?”
“这当然不是。”锦儿找理由替震二奶奶解释,“我想,她是怕棠官那里援例。如果这一回芹官请老师,出公账由小厨房预备,将来棠官请老师,当然也是一样。凡是当家人,都不愿意开这种例,你得体谅她的难处。”
春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好吧!这一段儿不谈了。我只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明儿请朱五爷,我该怎么预备?”
“那无非花几两银子的事,叫朱妈替你预备就是。”说着,锦儿唤来一个小丫头吩咐,“你到小厨房看看去,朱妈如果抽得出工夫,让她来一趟。”
去不多久,朱妈跟着小丫头一起来了,锦儿说了究竟,朱妈面有难色,因为她有个亲戚办满月酒,她早就答应了去帮忙,无法承揽这桩额外的“买卖”。
当然,她不敢说真话,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思索了一会儿答道:“依我说,不必四盘八碗正式办酒——”
“本来就用不到四盘八碗。”锦儿打断她的话说,“无非弄几样像样的菜而已。”
“只得老师一位,像样的菜也吃不了,譬如鸭子,总不能来半个。这样子请客最难,我看倒不如请老师吃蟹。”
“十一月初了,还有蟹吗?”
“怎么没有?九月团脐十月尖,今年节气晚,这两天的尖脐,正是肥的时候。”
锦儿点点头,看着春雨说:“那倒是又省事又便宜。”
“便宜可不便宜。”朱妈接口说道,“对蟹总得三四钱银子一个。”
“还是便宜。”春雨已经决定了,“就托你买十二只对蟹好了。”
“另外呢?”锦儿问说,“总不能光吃蟹吧?”
“另外配四个碟子的下酒菜。蟹吃完了,来一大碗羊肉大卤,吃面。”朱妈又说,“芹官的事,我自然贴几个,姑娘给五两银子好了,我全包了。”
春雨欣然同意,回到双芝仙馆,随即称了五两银子,叫小丫头去送给朱妈。然后跟小莲商量,明天如何接待老师。正在谈着,芹官回来了,是秋月送了来的。
“怎么你送了来?”春雨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
“老太太不放心明天请老师的事,让我来看看预备得怎么样了。”
“预备好了!请老师吃蟹。”春雨将朱妈的建议说了一遍。
“那好。”秋月低声说道,“老太太又不放心这件事,又不便公然驳震二奶奶的话,说是春雨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都去帮帮她,好歹要把芹官的面子圆上。她老人家真还以为你要自己动手呢!”
提到这方面,春雨不由得又勾起心事,悄悄将秋月拉了一把,带到自己卧室中,并坐在床沿上,将震二奶奶似乎有意与她为难的感觉,低声细诉,要秋月为她的想法是不是错了,做一个评估。
秋月是知道震二奶奶对春雨已有成见的,不过她也知道,说了真话,便生是非,只是一味装糊涂,又觉得对不起春雨求教的诚意,所以沉吟了一会儿,很含蓄地说:“震二奶奶不好惹,是人人都知道的,你这样聪明的人,莫非还会想不明白?只要摸着她的脾气,也就不必怕她跟你为难。”
春雨很用心地听完,眨着眼细味弦外之音,看起来是自己哪里不小心,无意中触犯了震二奶奶的脾气了。
“谢谢你!”她点点头进一步要求,“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多说一两句?”
秋月想了一会儿说:“你记着好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这一说,春雨终于完全领悟了,“真是,”她感激地说,“你这两句话,真正让我受用不尽。”
“你明白就好,凡事搁在肚子里!”秋月起身说道,“我可要走了。”
等她走了,春雨一个人又盘算了好一会儿,第二天起个大早,匆匆漱洗,随即去看震二奶奶,进门遇见锦儿,她讶然问道:“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
春雨看震二奶奶前房的窗帘已经拉开,料已起身,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就为今天请老师的事。虽说归我那里预备,到底震二奶奶是当家人,我得跟她回一声。”
锦儿暗暗点头,说一声:“跟我来吧!”
“二爷呢?”
“还睡着。”
说着话,已到了前房门口,锦儿将门帘一揭,只见震二奶奶穿一件紧身小棉袄、撒脚裤,自己拿着一把黄杨木梳在通头发,却伸出雪白的一只脚,搁在小凳子上,正让小丫头替她在修饰脚指甲。
等春雨进屋请了早安,震二奶奶望着镜子中她的影子问道:“一大早来,必是有话,说吧!”
“特为来跟震二奶奶回一回,今儿请老师吃饭的事。”
“喔,”震二奶奶说,“我已经听锦儿说了。”
“这么办,不知道妥当不妥当?先得请震二奶奶明示。”
“是你们自己屋子里的事,不归公账,我就懒得管了。”
“震二奶奶是这么说,我们可不敢自作主张。芹官也说,这件事总得问问二嫂子。”
“芹官也这么说?”
“是!”
“那——”
“那!”锦儿笑着接口,“二奶奶可不能不管了。”
“这回,春雨办得很妥当,也不用我来管。”震二奶奶望着镜中的锦儿,“你回头自己去一趟,告诉朱妈,下酒碟子要讲究,吃面也不能光只有一大碗卤子,多寒碜!”
“我也这么想,不过朱妈说是五两银子包圆儿,我跟春雨就不好意思多要什么了!”
“谁要她包圆儿?你叫她开账做,春雨那里还是给五两,不够的,叫她跟我算。”
“这,”春雨笑盈盈地蹲身请安,“可真得谢谢震二奶奶了。”
“起来,起来!”震二奶奶又说,“芹官的事,我还有个不在心上的吗?不过,昨儿个当面锣、对面鼓地提了起来,我这个做当家人的,不能不想一想别人。以后有什么事,你只要私下先跟我来说,没有不能商量的。”
“是!”春雨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还缺什么?”
春雨迟疑未答,锦儿却避开震二奶奶镜子的视线,连连向她眨眼,意思是大好机会,尽管需索。春雨能够意会,无奈一时想不起,只好这样答说:“也差不多了。”
“好吧,你回去看看,还差什么,说给锦儿,替你添上。”
于是春雨再一次道了谢,退了出去,锦儿在后面相送,去得远了,悄悄问道:“你倒机灵!怎么想到的?大清早来献个殷勤。”
春雨不愿道破,是得自秋月的启示,却归功于锦儿,“我听了你的话,回去仔细想想,觉得真不错。震二奶奶本没有什么,别是我自己瞎疑心,反倒疏远了。所以特为来一趟。”她又笑道,“这一趟可真没有白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凡事你只要顺着她、捧着她,别占她的面子,包你有好处。”
“这也是你关顾着我。”春雨紧握着她的手说,“几时咱们好好儿谈谈。”
锦儿点点头,“你回去吧!”她说,“缺什么打发人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