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姑娘看,”朱妈揭开篾篓盖子,抓了一只蟹,放在桌子上,“好壮的蟹。”
那蟹有饭碗那么大,金毛紫背,爪利如钩,在滑不留手的福建漆桌子上,悬起身子,飞快地横行,加以双螯大张,作势欲噬,虽不过一蟹之微,看上去也有点惊心动魄。
“很好,很好!收起来吧!”
朱妈一伸手,便抓住了蟹盖,仍旧放回篾篓,同时说道:“姑娘大概知道了,吃面另外加四个菜,下酒的碟子,也要讲究。我一定尽心,不过有件事,得请姑娘包涵。”
“你说吧!”
“不瞒姑娘说,今儿晚上,我有个亲戚办满月酒,早就答应了去帮忙的。下午我把菜配好了再走,临时让长二姑下锅。她的手艺也不坏,姑娘是知道的。就只怕震二奶奶查问,请姑娘替我遮着一点儿。”
春雨想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如果查问,我一定替你瞒着。不过,锦儿姑娘那里,你得先招呼一下。”
“是的!我会跟她说。”
等朱妈一走,小莲笑道:“怎么回事?这个老帮子最势利眼,今儿倒是特别巴结。”
“还不是沾震二奶奶的光——”
刚谈到这里,只见中门上的老婆子来唤春雨,道是阿祥衔芹官之命,来接她到书房,有事交代。
“我知道了,你告诉阿祥,不用接,我自己会去。”
原来春雨还要略略修饰,换一件衣服,才肯出中门,到了迎紫轩,远远站住,让阿祥去通知芹官出来说话。
“老师刚刚交代,回头要看看我家的字画跟宋版书。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这件事将春雨也难倒了。想了一下答说:“书画古董都归老何管。老何除了四老爷,谁的话也不听,只有请老太太的示。”
“先不必惊动老太太,你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这句话提醒了春雨,“对了!”她说,“我这会儿就去找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亦有难色。原来何谨在曹家的身份很特殊,脾气也很倔,震二奶奶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万一不识眉高眼低,商量不通,这面子丢不起。若说搬出曹老太太来,何谨自无不听命之理,但传出去,说震二奶奶使唤不动何谨,亦与威信有关。
她考虑了一会儿,认为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但亦不愿实说,“字画古书很多,也不知道老师要看些什么?”她说,“你告诉芹官,让他自己跟何谨去说。”
春雨心想,震二奶奶倒也推托得妙,正想问一句,如果芹官碰了钉子怎么办?震二奶奶却又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了。
“你再告诉芹官,跟何谨说: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让他挑了送到双芝仙馆。芹官只怕也不懂什么,最好让老何给老师解说解说。”
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就不怕何谨不就范了!春雨明白震二奶奶的意思,暗暗佩服,她自己怕办不通,但总能想法子办通,而且还不显她自己不能指挥何谨,手段着实高明。
果然,芹官找到何谨一说,有老太太担待,他很爽利地答应了,而且恰如震二奶奶所预料的,何谨问说:“东西很多,不知道朱先生喜欢看些什么?”
“你挑好的给他看好了。”
“都是好的。”
语气有些不对了,芹官也很机警,急忙说道:“老何,你做主好了,回头还要你来帮忙,给老师说一说其中的好处。”
何谨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朱先生的字我见过,等我找几件对劲的东西给他看。”
“那都在你了!”芹官特意叮嘱,“老何,你可早点儿来。”
“早也无用,反正误不了事就是。”
得此承诺,芹官放心了,春雨却放心不下,因为听何谨的语气,并非心甘情愿。她在想,何谨的脾气不好,这两年更有倚老卖老的模样,如果出言不逊,将老师得罪了,岂不是连震二奶奶的那番好意在内,全都消逝了?
“小莲!”她说了她的顾虑,接着提出要求,“回头你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对付老何,务必哄得他高兴才好。”
“好吧!”小莲一诺不辞,随随便便地说,“把他交给我好了。”
“你可别大意!”春雨见她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特又叮嘱,“今天这个客请得好不好,全要看你。”
“好吧!”小莲语气如旧,“你看我好了。”
到得未时刚过,何谨来了,像个布贩子似的,背上一个极重的白布方形包裹,胁下还夹着几轴书画,进门便大喊:“人呢!”
“人在这儿哪!”小莲闪身出来,迎着他便将双腿一蹲,“何大叔,我给您老请安。”
这一下大出何谨意料,而且也颇感不安。他在曹家下人的身份,相当于总管,大家都管他叫何大叔,与小莲毕竟只有年岁的不同,并无身份的差别,受她这个礼,未免有愧。只是身负重物,不便还礼,只好赶紧答说:“干吗呀!还没有进腊月,你就给我拜年,不太早了一点儿。”
“我有个说法,来,何大叔,我先帮你把东西卸下来。”
帮着他将包裹卸在桌上,小莲亲自倒了茶,又叫小丫头燃纸煤来,预备他抽旱烟。
“你先别张罗!”何谨问道,“你说你给我行那个礼有说法,是什么说法?”
“今儿芹官请老师,老太太交代,务必要尊敬。我们是理当伺候,没有话说,你老本来是不相干的,无缘无故把何大叔你也拉上了,未免太委屈。所以我刚才先请个安,就算弥补你老受的委屈。”
何谨一听笑了,“你无非怕我在朱先生面前,礼节怠慢,跟我耍这么一个花招!”他说,“你这一招,还真让我接不住,只好听你使唤了!”
“罪过,罪过!”小莲双手合十说道,“何大叔你怎么跟我说这个话?不过,还有句话,我也要说在头里。”
“你说。”
“酒替你老预备好了,可不能先喝!”
“那还用说?”何谨答道,“当然是客散了,我才能喝酒。”
小莲原意是等客人坐了席,才让他喝酒,不道他这么守规矩,要客散才敢喝酒,这可是件没有想到的事。
于是她说:“那好!等客散了,我跟春雨好好儿陪你喝。”
“对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把‘摊子’摆起来。”说着,动手去解他的包裹,里面是四部宋版书、两部册页、几个手卷,拂拭安置,极其细心。
小莲知道这一下将老何收服了,便不管他,一踏进后轩,便看见春雨跷着拇指迎了上来,低声说道:“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了。”
小莲不作声,但却扬着脸,面有得色。
“小莲,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春雨说道,“回头看画、看书,都在堂屋里,可怎么摆饭呢?”
“不会把客人请到书房里去?”小莲灵机一动,“对了,看书可以到书房里去看。堂屋里等何大叔收了画,摆饭,等朱五爷看完书,正好入席。”
“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吧!”
小莲到堂屋里一说,何谨欣然同意,小莲便帮着他将四部宋版书,还有些珍贵的抄本,都搬了到书房里,顺便检点了灯烛。诸事妥帖,阿祥来报,客人快到了。
“你们姐妹俩在堂屋里接,我带着阿祥在外面接。”何谨向春雨、小莲这样交代,接着将卷上的袖口抹了下来,向外走去。
转眼间,芹官陪着朱实出现了,一进垂花门,芹官看见何谨垂手肃立,随即为朱实引见。
“先生,他就是何诚的胞兄,还是先祖手里的老人,现在替四家叔收掌书画古玩。更有一样本事,医道很高明。”
等他说完,何谨自己报名行礼:“何谨给朱师爷请安!”
“啊,啊!请起来,请起来。”朱实因为管何诚叫老何,就不便再用此称呼,叫他,“何管家,我要好好向你讨教呢!”
“不敢!朱师爷请。”
等朱实与芹官走在前面,阿祥悄悄拉了何谨一把,低声说道:“何大叔,老师行五,不行四。”
何谨不答,也不看他,只反手一巴掌,恰好打在阿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要张口喊痛,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这时朱实已经进了堂屋,门口盈盈含笑的,正是他这天的两个目的之一——一个是可以告人的,想看一看曹家的珍藏,一个是不可告人的,想看一看春雨。
如今不但看到了春雨,还看到了另一个俊婢,经芹官说了名字,他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觉得小莲娇憨白净,聪明都摆在脸上,不如春雨深蕴耐看,尤其是眉梢眼角,偶尔流露的,仿佛已解风情的少妇韵味,格外动人。
但春雨只如惊鸿照影般,现一现身,随即退藏于密,殷勤招待,都是小莲。朱实自不免有怅惘之感,不过,视线触及壁上所悬的画幅,心事便自然而然抛开了。
于是他起身去细看那幅画,长约三尺,宽一尺五六寸。图中一人坐堂上,一人挥毫作书,小童二人,一捧砚,一伸纸。堂前阶下,白鹅五头,或鸣或食,姿态无一相同。背景是一片平湖,波纹如麟,远处层山复岭,云烟缭绕中,一角红墙,飞檐高耸,设色艳丽,炫人心目。画上黄绢“隔水”,题着钱大的七个字:“唐画似六朝人笔”,款署“元宰”,钤有“宗伯学士”白文印,是董其昌的亲笔。
“唐画我见过,着色的唐画,却是初见。”朱实说道,“画中在挥毫的人,自然是王右军了。”
何谨等了一下,看芹管不作声,他才答一声:“是!”
“我想,是董香光鉴定的,总不会错吧?”
这对是否唐画,有存疑之意,何谨便即答说:“如果没有把握,不敢拿出来请朱师爷鉴赏。”
“啊,啊!”朱实很机警,也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失言了!”
“朱师爷言重了!”何谨很诚恳地说,“这幅画不但是唐画,而且出于王右丞。”接着他指出画中哪些地方,可以证明是王维的笔迹,旁征博引,使得朱实只能倾听,不复能赞一词。
何谨自然也很得意,但偶一抬眼,只见小莲正在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必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解,便略一点头,随手另取一个手卷,展了开来。
朱实一见惊喜。纸本手卷上写的是一笔苏字:“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以下便是苏东坡在黄州所作“苏”字韵的五首《浣溪沙》。这明明是东坡亲笔,爱好苏字的朱实,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芹官才明白何谨何以有把握,展示的字画,必能“对劲”,原来他见过朱实写的字,正是学东坡的。
这时手卷已到末尾,朱实一面看,一面念,念到“尊前呵手镊霜须”,是五首《浣溪沙》的最后一句,何谨住手了。
“管家,”朱实迫不及待地说,“我想看看后面的题跋。”
“只怕朱师爷会大失所望。”何谨微笑着,展开了最后的一部分。
原来不是东坡真迹——有一行题款:“偶阅东坡词,录一过。匏翁,”押了三方圆章:“延陵”“太史氏”“玉延亭主”。朱实想到自己误认为东坡的亲笔,不免惭愧。再细看题款,除了从“延陵”“太史氏”两方图章中,可以推想到“匏翁”姓吴,是个翰林以外,别无所知,“玉延亭主”这个别号,也是初见。
这是何谨小小的一个恶作剧,芹官看老师略感难堪,不知如何开口的神色,便替他发问:“这匏翁是谁啊?”
“朱师爷知道的,”何谨故意这样先说一句,接着很快地介绍“匏翁”的经历,“明朝弘治年间的吴文定公,苏州人,单名宽,字原博,号匏庵,别署玉延斋,又称玉延亭主。”
“吴宽”这个名字,朱实似曾相识,极力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了,接着何谨的话说:“他是状元。”
“是!”何谨很恭敬地说,“成化八年的状元。”
这一来,仿佛证明了朱实确知吴宽的生平,将他的面子找了回来,主客三人都大感轻松。
“请朱师爷看这一卷,真正的‘坡翁诗翰’。”
开卷便有这样四个篆字,但苏东坡写的却是他自己的两篇赋,一篇《洞庭春色赋》,一篇《中山松醪赋》,后面有自跋:“始安定郡王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戏为作赋。后予为中山守,以松节酿酒,复为赋之。以其事同而反类,故录为一卷。绍圣元年润四月二十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东坡居士记。”
这是个长卷,加上后人的题跋,赏玩颇费工夫,春雨与小莲,只得耐心等待,闲谈之中,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应该将棠官也找了来做陪客,问小莲的意思如何。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季姨娘很难惹,如果随便派个人去找,她还会说把棠官看轻了。”
春雨知道小莲跟季姨娘不和,决不肯走这一趟,想了一下便说:“让阿祥去接棠官来。”
这一说倒提醒了春雨,“咦,阿祥呢?”她问,“怎么一直不见他的影子?”
于是四下去找,最后在后天井中,发现他坐在阶沿上发愣,愁眉苦脸地,仿佛有满怀心事似的。
“怎么回事?”春雨问道,“干吗不高兴?”
“何大叔不讲理。他管老师叫朱四爷,我提醒他,行五不行四,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看,”阿祥指着自己的左颊说,“脸都肿了!”
“真的有点肿,我给你擦点药。”
“好没道理!我又没有错,干吗打我?”
“错是你错了!”小莲笑道,“何大叔叫朱师爷,老师的师,不是数目字的四。”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谨为什么打他,原来自己误会了,想想也觉好笑。
“好了!何大叔是为你好,教训你,以后说话先想一想,别信口开河。”春雨推了他一把,“快去,把棠官接了来陪老师。”
由于字画及宋板书看得太久,入席已经上灯了。朱实居中,芹、棠兄弟左右相陪,照料席面的是春雨。
小莲在里面接应,顺便陪着何谨聊闲天。
喝不到两巡酒,小厨房里把蒸好的蟹送来了。于是在春雨指挥之下,小丫头先端上一海碗用老姜煎过的粗茶,这是剥蟹洗手指用的,然后是一大冰盘冒热气的肥蟹,三尖三团,一共六个。春雨拣最壮的一只,拿干净毛巾裹着,折下螯足,光剩蟹身,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实面前。
“谢谢!”朱实欠一欠身,很客气地。
春雨刚要说话,芹官突然说道:“咱们那套吃蟹的家伙呢?”
“啊!”春雨是失笑的神气,“我差点都忘了。”
说着,转身入内,捧出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屉板,里面是一套银制工具,有刀、有钳、有钩、有剪,还有钉锤与砧,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我早听说过,闺阁中吃蟹有一套用具,今天算是见识了。不过,怎么用法,还不懂。”
“我来——”棠官刚说了两个字,看到芹官的脸,立刻把声音咽住了。
其实芹官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但由于棠官的敬畏之态,反使得他不能不摆出俨然兄长的神情。这一来,棠官自然更显得不自在了。
见此光景,春雨生怕好好的场面会就此变得僵硬,急忙哄着棠官说:“你来!你先替先生当差。”
朱实也很见机,将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棠官便很熟练地运用工具开剥分解,春雨帮着剔黄索白,剥了满满一蟹盖的肉,倒上姜醋,仍旧盛在碟子里,送给朱实。
“不敢当,不敢当!”朱实歉然地,“你们辛苦了半天,我坐享其成,实在说不过去。”
“‘有事弟子服其劳。’”芹官答说,“先生快请吧,冷了不好吃。”
“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学生。”朱实借酒盖了脸,抬眼看着她说,“春雨姑娘一定也读过书?”
“哪里谈得到读书,”春雨突然想到,“我们之中,就数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爷。”
“是的。”朱实低下头去吃蟹喝酒。
“老何呢?”芹官问说,“走了吗?”
“没有,在后面。”
“是不是在喝酒?”
“没有。”
“为什么不拿酒给他喝?”
春雨未及答话,朱实已开口盛赞何谨:“府上的这位管家,真是了不起!版本目录、书画源流,懂得那么多,说真的,在清客之中像他这样的也很少。我很想敬他一杯酒。”
“敬字不敢当。不过朱五爷赏酒喝,他一定高兴。”
“那,”芹官便说,“你把老何找来。”
春雨答应着,走到后面,笑嘻嘻地说道:“何大叔,朱五爷把你夸得不得了,要跟你喝酒。连带我们也有面子,快去吧!”
到得席前,朱实要站起来,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他便自己取壶斟满了酒,一面递了过去,一面说道:“借主人家的酒,聊且将意。”
“是!”何谨先请个安,方站起来接杯在手,又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酒,回头说道,“春雨,劳驾你另外拿个杯子,这个杯子脏了。”
不待他说,随后跟出来的小莲,已取了只干净杯子,放在朱实面前,顺手替他斟满了酒,接着又替何谨去斟。
“干脆,管家,你就坐下来喝吧!”
“没有这个规矩。”何谨连连说道,“没有这个道理。”
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实,大声说道:“礼岂为吾辈而设?依我说,老管家、两位姑娘都不妨坐下来,团团一桌,岂不热闹?”
小莲与何谨,春雨与芹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吧,”芹官也好奇、好热闹,出了个折中的主意,“你们再搬张桌子来,另坐一桌。这样也不算太失礼。”
“对!对!这个法子通极。”
既然他们师徒俩都是这么说,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是芹官出的主意,亦就不会见责,便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吧!”
“是不是!”朱实很得意地说,“我说春雨姑娘读过书!”
春雨微笑不答,等另外摆了桌子,空着上首,何谨坐了东面,与芹官并排,小莲坐了西面,与棠官接坐,她自己坐了主位。高高在上的朱实,与她遥遥相对,抬眼便是平视,正中下怀。
“咱们行个酒令如何?”朱实问说。
“不行!”小莲答得率直,声音却很清脆,“一行酒令,准是我跟春雨喝酒。”
“为什么呢?”棠官问。
“不是太难了,说不出来,喝门杯过关,就是说错了罚酒。”
“那就来个容易一点的。”
“太容易了又没有味道。”
“你可真难伺候。”芹官笑道,“太难不好,容易又不好。你自己说吧,要怎么样才好?”
“不太难,也不太容易,就好。”
“那就‘飞花’吧!”
“什么叫‘飞花’?”小莲低声问棠官。
“念一句诗,里面要有个‘花’字,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花’字喝酒。”
小莲点点头,转眼去看春雨,她们俩都念了几十首诗在肚子里,估量还不致出丑,便双双同意了。
“请先生做令官。”芹官说道,“酒令大如军令,不准违了先生的规矩。”
“没有什么规矩,五七言不拘,今古人皆可,或者念一句词、念一句曲也行。不过,不准杜撰。”
“是!”芹官又说,“是往左数起,还是往右数起,请吩咐。”
“照自鸣钟的方向,从自己数起。”朱实随口念了一句他在饭前看到的题画的诗,“孤窗细雨枣花香。”
照自鸣钟的方向,“花”字落在棠官身上,小莲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说:“快喝!喝完了该你出令,别再念花字在第六个字上的诗。”
“违令!”芹官立即纠举,“你不能教他念什么!要他自己想。罚酒!”
“不知者不罪!”令官宽大为怀,“下不为例。”
“棠官,该你啦!”何谨催促着。
一上来便有小莲违令的事情,将棠官搞糊涂了,急切间竟想不起花字的诗句,再让何谨一催,越发抓瞎,小莲却又忍不住开口了。
“五言也可以啊!”她是有些私心,五言诗怎么也轮不到她,就可以保证不会喝酒。
“有了!”棠官脱口说道,“花落春仍在!”
一念出口,小莲大笑,“我的傻小爷!”她把一小杯酒,摆在棠官面前。
朱实也笑了,“作茧自缚!”他说,“你喝了酒,沉住气,慢慢想。”
棠官脸涨得通红,觉得好没意思,先是想不出自窘,想出来却又变成自侮,越发觉得窘。
“你们别笑了!”芹官看着小莲跟春雨说,“你们越笑,他越急,越急就越想不出来。”
棠官把心静了下来,想好了几句,方又再念,刚道得“春城”二字,只听芹官重重咳嗽一声,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棠官会意,急忙说道:“这不算!”他换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这该我接令。”朱实喝着酒说,“请何管家喝一杯。”接着便念了句杜诗,“一片花飞减却春。”
小莲听朱实指明让何谨喝酒,早将大杯斟满,此时隔座把酒杯交到他手里笑道:“何大叔,你老多照应!”
“我不飞给你,我回敬朱师爷。”何谨干了酒念,“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一句好!”朱实欣然引杯,又念一句杜诗,“多事红花映白花!”
“唷!”春雨微微一惊,“该我。”
“是的,该你,我陪一杯。”
听这一说,春雨才发觉,第二个“花”字落到他自己身上,心里便想,行酒令讲究的是自己不喝酒,他怎么倒相反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朱实正举杯相邀,视线一接,倏然一惊,她从他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出来,是要跟她一起喝一杯酒。
她赶紧把眼垂了下去,不敢再看,默默地喝完了酒,只听何谨在说:“还是该朱师爷接令。”
“不错,还是该我。黄四娘家花满蹊。”
终于轮到小莲了。她是早就想好的,一枝花要飞给芹官,喝了酒从容念道:“枫叶荻花秋瑟瑟。”
芹官不曾说话,举杯而饮,就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声,棠官入耳便知,随即说道:“是碧文。”
果然,碧文一现身即是又惊又喜,又有些迷惘的神情,“好热闹!”她说,“真没想到!”
“来吧!我们正行酒令呢!”春雨起身,叫小丫头添了杯筷,安排碧文坐在她下首。
“我吃了饭来的。”
“吃了饭就不能喝酒吗?”小莲拉一拉她,“坐下再说。”
“七个人正好!”棠官高兴地说,“这一下就不会把花飞到自己身上了。小哥该你。”
芹官点点头念道:“浪笑榴花不及春!”
数到第四人,正是碧文,小莲便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碧文笑道:“怎么回事,一到就要喝酒。”
“对了,你没有听棠官说,是飞花!何大叔酒喝得不多,你飞给他好了。”
棠官接口补充:“那就得花字在第五个字上。”
“喔,”碧文立即念了一句,“春风桃李花开夜。”
“好!”何谨脱口便赞,“我要贺一杯。”
“那就是两杯!”碧文笑道,“何大叔借名自想喝酒就是了,什么贺不贺。”
“果然好!怪不得都说你肚子里有墨水。”朱实顾视左右说道,“咱们师徒三个,一起干一杯!”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说,随即站了起来,同时向棠官使个眼色。
棠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起喝,还要站起来?只是依样行事。当然,不明白的还有春雨与小莲。
在他们师徒仰脸干杯时,春雨拉一拉何谨的衣服,努一努嘴。何谨懂她的意思,便轻声为她解释。
“春风桃李是形容老师跟学生,春风桃李花开,不就是把学生教成功了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师徒相贺,春雨便说:“果然好!我也该贺一杯。”
“算了!”碧文答说,“你也拿我取笑。”
是其词若憾的语气,小莲听入耳中,心想,不道碧文一来就出了个风头,心里未免不是滋味。
因此,她很快地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催促着说:“何大叔该你接令。”
“雪肤花貌参差是。”
“该你!”碧文看着小莲说,“何大叔在恭维你呢!”
偏她又多话,争强好胜的小莲不假思索地说:“我也念一句《长恨歌》。”
话是说出口了,却想不起《长恨歌》中,哪句是带花字的诗句,看着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脸上,心里着急,自悔孟浪,只好沉住气,从头背起。
“云鬓!”碧文轻轻提示。
她正背到“云鬓花颜金步摇”,只以碧文一提,赌气不念这一句,再往下背,有一句“花钿委地无人收”,却又不能念,念了自己喝酒。
这下可真有点急了,小莲一面默念,一面找个借口打岔,她问:“华字算不算?”
“那要看用在什么地方,”芹官答说,“‘闻道阊门萼绿华’的华,可作花字用,‘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华,当然不算。”
小莲根本没有听他解释,只是借此争取片刻工夫,等他讲完,她也想到了,如释重负地念道:“梨花一枝春带雨!”
“原来你是存心要我喝啊!”棠官颇为不快,“碧文不是提了头:云鬓花颜金步摇。你偏不念!”
“你要怪碧文!”小莲的词锋向来犀利,立即答说,“她提了我自然不能念了。是我行令,不是她行令。《长恨歌》里面一共五个花字,‘云鬓花颜金步摇’不能用,‘春风桃李花开夜’用过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花冠不整下堂来’,是我自己喝酒,也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梨花一枝春带雨”。岂不是不能怪我,要怪碧文挤得你喝酒。”
棠官驳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说,“你喝吧!”
这有点闹意气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莲嚷道:“请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错了,旁人打暗号通知他,这算不算违令?”
朱实微笑答道:“自然算违令。”
“好!芹官,你罚一杯。”
“干吗?”
“刚才棠官才念了‘春城’两个字,你重重咳一声,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个人,棠官念这句诗,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样,该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号作弊。”
“情有可原。”何谨说道,“似乎可以免罚。”
“不说酒令重于军令。请令官主持公道。”
“按理说是要罚。不过,既往不咎,以后不许。”
小莲有些不服气,喝完了酒,现成地念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故意让朱实喝酒。
“酒差不多了。”何谨到底年长持重,趁机说道,“请令官喝一杯收令吧!”
于是撤了下面那张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着朱实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里头安排何谨、阿祥与爵禄果腹,小莲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神思困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还有碧文,不过她总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气一番,说得口滑,话中免不了对小莲微表不满。
“我们那位‘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干,可是做事得看她的兴致。高兴了什么事都行,一不高兴,天塌下来都不管。”
碧文却不敢接口,因为她在季姨娘那里几年,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得出来,小莲对她已有猜忌之意,越发应该小心。
不过,对春雨没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儿够不够,棠官最能吃面。”
这下倒提醒了春雨,“对了!”她想,这也正是为她替朱实拉拢的一个机会,“劳你驾,就在外面照应吧!要什么叫小丫头来告诉我。”
一到堂屋,只见朱实与芹官都已搁着,只有棠官还在吃面,便叫小丫头进去通知,已经吃完了。不一会儿,小丫头捧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红糖姜茶。
“交给我!你去倒点水来。”
接过托盘,先伺候朱实,菊花瓣是用来擦手的,据说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说,然后取了杯姜茶喝。
托盘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说道:“怎么劳动起你来了?”
“莫非我真的自居为客?”碧文也笑着回答,“我只当这里也是书房。”
芹官因为有老师在,不敢跟碧文多说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姜茶。余下那一杯,连同菊花瓣,放在棠官那面,碧文接着便去绞把热手巾,送到朱实手里。
“请书房里坐吧!”
等他们师徒在书房中坐定,随即送来熬得极浓的普洱茶。朱实喝了两碗,额头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畅。
“今日之会,至足乐也!不可无诗以纪。”
听这一说,芹官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先剪烛、后磨墨,抽毫铺纸,安排妥当,等朱实坐下来写诗。
朱实倒是有诗意,但想想不能在此作诗,因为此日之会之乐,主要的是由于有娟娟三姝,不但对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莲的娇憨,碧文的明慧,形诸笔墨,亦不便向受业的弟子公开。因而设词辞去。
“我作诗,向来颇费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说着,朱实已探手入怀,触摸到备好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两碎银子,但此时觉得将那个红包拿出来,对主人、对自己都是亵渎,因而将手又伸了出来。
“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朱实说道,“我最不喜这些虚套。”
芹官亦正是这样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说。及至等爵禄点上了灯笼,碧文说道:“我们亦该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顺路相送,朱实没有辞拒之理,于是爵禄在前,朱实与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盏灯笼殿后,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夹弄中走不多远,发现前面出现了灯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带着一个小丫头,两人都身子紧挨着墙壁,让朱实先走。
朱实少不得也要稍稍驻足,才合道理,等他一站住脚,碧文便即说道:“朱五爷,这是我们老太太跟前的秋月姊姊。”
“喔,原来是秋月姑娘。”朱实说道,“请秋月姑娘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致意,今天太晚了,不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先生太客气了。今天芹官请先生,我们老太太不放心,怕怠慢了先生,特为着我来看一看。不知道先生吃好了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老太太还惦着。”
“先生可别客气。”秋月笑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如果今天怠慢了先生,改日老太太再补请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真的很好。不信可以问碧文姑娘。”
这时又来了一盏灯笼,原来是锦儿听说双芝仙馆笑语喧闹,十分热闹,估量着朱实已经走了,想找春雨来说说。不道中途相遇,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一起将朱实送出中门。
“棠官,”锦儿问道,“听说你们喝酒喝得好热闹,怎么会呢?你们倒不怕老师?”
“怕什么?老师带着头玩,坐了两桌,还行了酒令。”棠官一路走,一路回答。
“三个人怎么坐了两桌?”秋月大为诧异,“还行了酒令?”
这时已快到季姨娘的院子了,碧文怕棠官言语不检点,又惹好些是非,便抢着笑道:“对了!你们找春雨去谈吧!我们到家了,明儿见。”
看碧文神色诡异,不独锦儿,连秋月亦是好奇心大起,她心里在想,到了双芝仙馆,必有好一阵谈,而萱荣堂在等着她复命,应该先有个交代。
于是她告诉打灯笼的小丫头说:“你先回去跟老太太说,老师已经走了,很高兴。客请得很热闹,很有面子,请老太太放心睡吧!老太太如果问我,你说我跟春雨有事谈,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去。别的话,不用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