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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五年春天,举家回京归旗,马夫人只在家里住了半年,便即迁居籍没入官,而又蒙恩发还的通州张家湾住宅,一住六年了。
移居张家湾的原因很多,有一个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饮食上头,连马夫人都得米饭面食杂着吃,而又不光是稻麦各嗜之异,还有繁简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饺子就是饺子,吃打卤面就是打卤面。棠官——如今叫棠村了,常说:“这是吃点心嘛!哪里是吃饭?”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惯例,不过由奢入俭,少不得委屈些,那时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样,住在一起,锦儿当家、秋月管账、夏云掌厨,商量定规,每天开三桌饭,里头一桌、外头两桌,五菜一汤,三荤两素,有米饭、有馒头。曹震口中不言,心里觉得不足,所以一有客来必留饭,留客就得添菜。仓促之间,无处备办,常是馆子里叫几样冷荤热炒,或者买个最好的“盒子菜”。日子一久,亲友之间有了闲话:“他家还以为是在当织造、当巡盐御史呢!排场照旧,看样子私底下窝藏的家财真还不少。”
这话传到曹耳朵里,大为不安,他跟马夫人说:入境随俗,既然归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习惯,让人觉得标新立异似的,大非所宜。
马夫人当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于是重新商量,改从北方的饮食习惯,头一天吃炸酱面,弄了八个“面码儿”,摆得倒也还热闹。第二天吃饺子,除了两碟子酱菜,就是一碗下饺子的汤,名为“原汤”,可助消化。
到得晚上,曹震向锦儿抗议:“两碟子下酒菜,一簸箩‘半定儿’,再就只有饺子了!这种日子,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锦儿答说,“太太一上桌子,眼圈儿就红了,叹口气说,‘家真是败下来了!’虽没有怪你,怪四老爷,你也该想想,不是你在公事上老捅娄子,大家又何至于过今天这种日子?”
“这能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锦儿抢着说道,“你别闹了!你的见识跟季姨娘一样。”
将他跟季姨娘相提并论,曹震认为是奇耻大辱,怒气刚要发作,锦儿却又发话了。
“你等我说完,如果我比错了,你再闹也还不迟——”
锦儿告诉曹震说,这天下午有人来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诉委屈,又夸耀在南京时如何阔气,三顿饭两顿点心,肥鸡大鸭子连丫头都吃腻了,夏云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却是越说越起劲,到底让人家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才堵住了她的嘴。
“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妻财子禄,原有定数,如今苦一点儿,是留着福慢慢儿享!反倒是好事。”锦儿诘责,“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样不懂事?”
曹震哑口无言,亦只有像马夫人那样地叹口气而已。
到得下一天,马夫人找了锦儿、秋月、夏云来说:“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京里我住不惯,我也不必住在京里。张家湾的房子,是平郡王托怡亲王在皇上面前说话,马上快发还了,到那时候,我想搬到张家湾去住。”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是夏云先开口:“这一来,不就都散了吗?”
“本来千年无不散的筵席!老太爷在日常说:‘树倒猢狲散。’如今树也倒了,本就该散了。”马夫人又说,“四老爷跟震二爷自然要在京里,我可不用,搬到张家湾清清静静,日子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也省得听人的闲言闲语。”
“太太的主意不错。”秋月点点头说,“可只有一件:芹官要上学了,怎么办?”
“这也是我想搬到张家湾的缘故之一。”马夫人答说,“上学住堂,是芹官该吃的苦,谁也替不了他。再说,不吃这番苦,也不能成才。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死心塌地。如果仍旧住在京里,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离了京,隔着百把里地,来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这一说,太太的打算更不错了。”秋月看着夏云说,“我自然是跟着太太到张家湾。四老爷跟震二爷呢,是不是还住在一起?”
“我哪知道。”夏云指着锦儿说,“你问她!”
“别问我!”锦儿紧皱着眉说,“倘或问我,我只有一句话:最好像绣春那样,住庵!”
“喔,”马夫人被提醒了,“谈起绣春,我更应该搬出京,那一来,绣春不就该回来了吗?”
原来绣春虽说为了震二奶奶一死所感动,答应仍回曹家,但一路上思量,锦儿已有了姨娘的名分,她在曹家是“有功之人”,倘能生子,便有扶正的希望。但如自己仍归于曹震的偏房,锦儿便得落后一步,岂不是妨害了她爬上高枝的机会;再说锦儿如果真的扶了正,自己又何能甘于侧室?因此定了主意,向马夫人坚决声明:愿回曹家,但必不能与曹震住在一起。
马夫人拗不过她,只得承诺。于是到京未几,她就悄悄地自己接头了一个尼庵,听说曹震将到,便陈明马夫人,搬到庵中去住,不过仍旧是带发修行。如今马夫人迁往通州,曹震留京,绣春自然就不必住庵,该跟着马夫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