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杨老爷出事了!”锦儿说道,“大前天得的消息,不知是一件什么案子,抚台指名题参,杨老爷一急,跟他老太太一样,得了中风,来不及请大夫,就不中用了。如今还瞒着他家老太太。”锦儿又说,“杨太太也真可怜,老爷死了,还不能发丧、不能哭。你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真想不到!”秋月问说,“如今怎么办呢?”
“你说是谁怎么办?是问杨家,还是咱们家?”
“问杨家,也问咱们家。”
“杨家已经请了一位叔伯弟兄,赶到安徽料理去了。至于咱们家,我看,这头亲事是吹了。”
“怎么呢?”秋月问说,“杨家有话,不愿意结这门亲?”
“你恰好说反了,杨家是巴不得结这门亲。不过,我不能做这个媒。”
“为什么?”
“我不能替太太弄个累。”锦儿放低了声音说,“你倒想,芹二爷一成了人家的女婿,养两代寡妇,听说杨老爷还有亏空,要是一追,不更是无穷之累?”
正在谈着,曹震回来了,一见秋月便说:“杨家的事,很麻烦,万不能结这门亲。你现在成了咱们家的姑奶奶了,回去好好劝一劝太太,雪芹的亲事不必急。将来包在我身上,给太太找个才貌双全,又贤惠又能让雪芹得岳家照应的儿媳妇。”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先就皱了眉,“你啊,”她说,“一向就是用不着说的说,偏偏要说。”
“怎么?秋月在这里,倒评评理,我这不都是好话?”
“好话倒是好话。”秋月笑道,“震二爷,我不是帮咱们锦姨娘,她的话不错,最后那句话实在用不着说,一说就不中听了。”
“我是老实话!这几年你们莫非还没有经验过?内务府出身的,有人照应跟没有人照应,差了远了去了!有人照应,升官发财,比谁都容易;没有人照应,嘿,嘿,”曹震似乎难以形容似的,“那种差使简直不是人当的。”
“要谈到照应,咱们不有一位当太福晋的姑太太在那里?”锦儿冷笑,“不过,太福晋对你不敢恭维而已。”
“你别听人造谣!姑太太对我也没有什么。”曹震紧接着又说,“不怕官,只怕管,多早晚,平郡王跟庄亲王那样,派了总管内务府的差使,那时你看看,我曹某人是怎么个样子?”
“怎么个样子?无非又是——”
看曹震微微变色,而锦儿未说出来的,必非好话,秋月赶紧重重咳嗽一声,连连使着眼色,硬把锦儿已在喉的“狂嫖滥赌”四字,截了回去。
“咱们谈正事吧,”秋月说道,“杨家,应该送礼吧?”
“这个礼怎样送呢?人家现在又不发丧。”锦儿又说,“等将来盘灵回来,吊总要开的,只有到那时再说。”
“对了!”曹震立即接口,是想结束这个话题的语气,“这一段儿就算过去了,请你跟太太说,不用再操心了。”
对于曹震的势利,秋月颇持反感,而且明知锦儿是为马夫人着想,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她做人不该如此。因此,对于杨家的事,她不再管他们的感觉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咱们跟杨家本来毫不相干,既然有提过亲这回事,缘分就不同了,不能按一般应酬的规矩来办。杨家母女也真可怜,如果咱们不帮帮她的忙,似乎说不过去。我想,送点钱也没有什么不妥。”
“说得是!”锦儿也希望如此,作为她对杨家的一个交代,“你看送多少呢?”
“这得请示太太。”这是一句守着她身份的话,其实她是做了主了,“我想跟太太说,送一百两银子的奠仪。”
“是不是多了一点儿——”
锦儿的话还没有完,曹震抢着开口了,“多少是一回事,送钱又是一回事。”他说,“人家没有报丧,也谈不到‘接三’,送这一百两银子算什么?”
“那也无非表示关切。”秋月淡淡地答说。
“不错,关切!他杨家要咱们曹家来关切,这又是为了什么?”曹震问道,“让人家误会咱们曹家还是愿意结这门亲,麻烦可就大了。”
听得这话,秋月不光是反感,甚至有些冒火了。但她一直有个警惕,言语行为上一定要有分寸,别让人背地里批评她骄狂自大,俨然以主子自居。因此,紧闭着嘴,不发一声。
话又谈不下去了。锦儿也觉得局面有些格格不入,令人难受,当即说道:“暂时不谈吧!好久都没有痛痛快快聊一聊了,今儿聊他个通宵。”
听得这话,曹震正好自便:“你们姊妹们难得在一起,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打扰。”曹震说完,抬腿就走。
“怎么样?”秋月望着曹震的背影说,“看你们二爷这一阵子气色还不错,干点什么正经?”
“能干得出什么正经来?还不是陪那些贝子、贝勒、将军、国公爷什么的,变着花样找乐子。我劝他,回京五六年,也没有看他干出什么正经,成天陪那些大爷玩儿,会有出息吗?你道他怎么说?”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他说,陪那些大爷玩儿,就是正经。别看那些‘宝石顶子’,看上去个个是‘绣花枕头’,就要‘绣花枕头’才好。这话怎么说呢?他说:只要那班人一派上了什么好差使,就少不了他。那时候发财也容易得很。”
秋月笑道:“震二爷真是财迷心窍!”接着又问,“可有过这么样的机会呢?”
“有过。”锦儿答说,“那年有位福贝子派了陵差,我们那位二爷替一家木厂说合,承揽工程,分了三千银子。倘或没有这一笔进项,这几年的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秋月大为诧异,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问说:“莫非震二奶奶手里那点东西,还不够你们吃个十年八年的?”
“唉!”锦儿叹口气,然后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太太提。马家的人,心狠的居多,震二奶奶的东西,一大半下落不明了。”
“是——难道是让马家吞没了不成?”
“可不是!”锦儿又说,“这笔账只有我清楚,震二爷不知道。不然,亲戚都做不成了。”
秋月没有不信的理由,稍为多想一想,恍然大悟,脱口说道:“怪不得太太要住通州,大概就是不愿跟娘家人来往。”
“是有那么点意思。”锦儿突然说道,“不谈了!谈起来勾起我的心事,咱们谈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莫如曹雪芹的心事,秋月问道:“杨家的那位姑娘,人才到底怎么样?”
“论人才可真是没话说。而且,”锦儿脸上是又惊又喜的神色,“我还告诉你一件事,那位杨小姐长得好像咱们家的一个人,你倒猜,像谁?”
这是指曹家的丫头而言,秋月便说:“咱们家那么多人,大海捞针,哪里猜去,你也得给个范围才好猜。”
“就是你们春夏秋冬四个。”
秋月仔细看了看锦儿的脸色,不像是在跟她开玩笑,再体味她那诡秘的笑容,心里已经猜到了,却不愿实说。
“是夏云?”
“不是。”
“那么是冬雪?”
“更不是了!”锦儿有些困惑地,“你为什么不猜春雨呢?”
“啊!”秋月假作惊讶,“这可真是巧了,就不知道性情像不像?”
“性情如果也像,我根本就不做这个媒了,人挺稳重的,出言吐露,极有分寸。”
“那时,”秋月紧接着锦儿的话说,“春雨不也是这个样子?”
“本心可是不同的。”
“本心又怎么看得出来?”秋月突然省悟,自责似的在额上打了一下,“我是怎么啦?今儿老跟人抬杠!”
听得这话,锦儿纵有不快,也一扫而空了,“你想吃点儿什么?”她问,“趁早说,我好预备。”
“我想吃烧羊肉。”
“那好办,还有呢,奶卷?”
“奶卷倒也想,就怕天热,甜得太腻。”
“不要紧!我有上好的普洱茶,还留着四两杭州的龙井,一直舍不得喝,今儿可要开封了。”
“唉!”秋月忽生感慨,“四两龙井还一直当宝贝似的!想想从前的日子,真连觉都睡不着。”
锦儿没有接腔,叫人到“羊肉床子”去买了一块烧羊肉,外带一碗卤汁拌面,晚上在院子里纳凉,一面喝龙井茶,吃枣泥松子奶卷,一面聊天,提到了绣春。
在锦儿面前,大家都不愿谈绣春,因为是个很尴尬的话题,这一天却是锦儿先提起来,而且话很坦率,她说:“你是姑娘家,大概体会不到绣春的心境,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又怕人疑心我存着私意,唯恐她有一天还会跟震二爷好,所以每一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可真是忍不住了。”
“倒是一句什么话呀?”秋月心想,她是这样的态度,却不妨把她心里的那句话逼出来,当下催问:“既然忍不住,还不快说?”
“女大不中留!我劝太太早拿主张出来,不然,有一天闹了笑话,反倒害了绣春。”
这话在秋月心头重重撞击了一下,当即问道:“你说,会闹什么笑话?”
锦儿迟疑了一会,方始回答:“听说她在爷儿们面前,有说有笑,毫不在乎,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轻狂。”
“这,”秋月不解,“通州一个月难得有男客上门——”
“我不是说在家,是在外头。”锦儿急忙补充,“在镖局子里。”
秋月心中一动,绣春一个月总有一两回到镖局——通州是水陆大码头,镖局很多,常有小伙计来通知,说王达臣托带了东西来,或者捎有口信。绣春一去总是半天,照此看来,话出有因了。
“你是听谁说的?”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我听说了还不止一回。”锦儿又说,“我总不至于造她的谣吧?”
“没有人疑心你。”秋月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倒得好好琢磨。你的意思呢?”
“自然是替她找个主儿。”
谈来谈去,结论是一样的,早早促成绣春的终身大事。但为绣春物色怎么样的一个夫婿,看法却不一样,锦儿希望绣春成为“官太太”,秋月却认为不如就嫁了镖客,门当户对,顺理成章。
“这要看她自己的意思。”锦儿叮嘱,“反正你务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回去跟太太商量个妥当办法,也了掉一件心事。”
“我知道。”秋月笑道,“一桩亲事不成,要提另一桩,合该喜气临门。”
“你呢?”锦儿脱口问说,“你就不为自己打算,太太总也替你操过心吧?”
听这一说,秋月的脸就红了,“不提这个行不行?”她说,“聊些别的。”
“没有比这件事更能叫我心烦的!这儿又没有人,你倒把你心里的想法跟我说一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想想——”秋月觉得很难形容自己的心境,索性顿住了。
锦儿不肯放松,连连催促:“说啊,说啊!你说出来,我替你拿主意。”
“我没有什么为难的事,何用你来拿主意?”
“那么,你要我想什么呢?”
“你也想想,有谁是我看得上眼的?”
锦儿心想,原来她是没有人看得上眼,不是矢志不嫁,然则若有人看得上眼呢?这样一想,心就热了。
“不错!能让你看得上眼的不多。”她故意宕开一笔,“咱们只算闲聊,照你说,要怎么样的人,你才看得上眼呢?”
“我说不上来!”秋月摇摇头。
这当然是遁词。锦儿心想,照秋月的性情,当然不喜浮而不实的人,她会作诗,也必得个才子来配她,大概一个翰林也差不多了。
“我想起来了。”秋月突然问道,“芹二爷还不知道这回事吧?”
“是啊!我要等你来商量,怎么告诉他。”
“反正——”秋月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不能告诉他,杨家的姑娘像春雨。”
“对了!这一点还得留心,别在言语中带出来。”锦儿又说,“看他明天什么时候来,就知道他对这件事是不是很关心。”
原来约了相看的日子,就在明天,倘或曹雪芹一早就来了,当然表示他对杨小姐极感兴趣。秋月的判断是,他绝不会早来,说不定根本就把这个约会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