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选好笔墨,曹雪芹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想回学舍去理书,又想找朋友去聊天喝酒。正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得有人在喊“芹二爷!”
声音很熟,旋即想了起来,不是“秦”,是“芹”,韩道士在招呼他。
果然,等他回过头去,韩道士问道:“从哪里来?”
“买了一点儿笔墨。”曹雪芹心想,这不是消遣黄昏很好的一个伴侣,便即说道,“道长,我冒昧请问,动不动五荤?”
“我是‘火居道士’。”
“那好!想奉邀小酌,道长看哪里酒好?”
“芹二爷想喝好酒,那算是找对人了。来,来,”韩道士一把攥着他的手臂说,“我有漕船上带来的好花雕,还有茶油鱼干、天目山的冬笋,这些东西只有你配享用。不过,我有件事奉求。”
“不敢当。”曹雪芹笑道,“无功不受禄,能替道长办件什么事,喝你的好酒才安心。”
“那就请吧!”韩道士说,“想请你写副对子。不忙,不忙,先喝酒。”
韩道士将曹雪芹延入庙中,先沏了茶,转身而去,却久久不见人影,但有烹调的香味,随风飘至,寻到厨下,只见韩道士正在忙着。
“早知如此,我该先作对子。”曹雪芹问道,“要副什么样的对子?”
“回头跟你谈,我马上就好了。”
等他回到厅上,韩道士接踵而至,摆上酒菜,相将落座,喝酒闲谈,谈的不是对子而是冯大瑞。
“喔,道长,我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冯大瑞那一案有了意外的转机,是出现了一个想不到的救星。”
“是谁?”
“有个具大法力的和尚,叫文觉,道长听说过没有?”
一说到文觉这个名字,韩道士的表情很不好看,鄙夷之中带着些不信任的意味。这在曹雪芹倒并不感到意外,知道文觉其人的,常表现出这样的鄙薄,但韩道士一开出口来,却使得曹雪芹惊愕不止。
“我不明白,三老太爷怎么会跟这个和尚去打交道?尤其是拿这件事去托他,不是与虎谋皮吗?”
可想而知的,“与虎谋皮”这句成语中,别含深意,曹雪芹当然要追问,他的措辞很率直:“道长,三老太爷何以不能跟他打交道?又何以见得是与虎谋皮?”
韩道士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只低着头喝酒。曹雪芹虽看不到他的脸色,但却能猜到心里,其中定有一段秘密,轻易泄漏,可能会惹是非,所以他在踌躇。于是他说:“道长,我们相交虽浅,相知不浅,‘法不传六耳’,我识得事情轻重。”
“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我在想一件我不明白的事。翁钱二祖的性命,一半是送在这个和尚手里的。三老太爷不应该不知道,怎么去跟他低头呢?而况托他搭救的是,要报师仇的翁钱二祖的弟子,他肯帮忙吗?”
原来“与虎谋皮”是这样的意思!曹雪芹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却有一种与韩道士不同的想法,“不是有一句话:‘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也许,”他说,“三老太爷以此期望文觉,亦未可知。”
韩道士想了一下说:“这也是一种说法。不过,据我所知,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以外,他是什么人的交情都不卖的,三老太爷的话,未必有用。”
“喔,”曹雪芹随口问道,“是那些极少数的人?皇上的话,他当然听?”
“当然。”
“还有呢?”
“有一个方中书——”
“方中书”三字入耳,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方中书叫什么名字?”
“叫方观承。”
“果然是他!”曹雪芹失声说道,“我猜得不错。”
“芹二爷,”韩道士很注意地问,“你认识方观承?”
“是的,他是平郡王的得力幕友。”
“啊、啊!”韩道士自己在额上拍了一巴掌,“我倒没有记起,你们有这层渊源。”
“是的,我们还很谈得来。”曹雪芹一面回答,一面思量,“我在想,如果三老太爷在文觉面前说话不管用,是不是可以托方先生跟他去打个招呼?”
“当然可以。”韩道士说,“这是很好的一条路子。”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大感兴奋,美酒佳肴都已无心品尝,急于要赶进城去。但天色已晚,不便特为到平郡王府去找方观承,而这一夜一直在想的是,如何婉转为冯大瑞请命?既怕方观承不肯管闲事,又怕自己人微言轻,还不足以为人乞命。就这样扰攘通宵,把官学考试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
考试就在明日,一共两天,头一天一篇八股文、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第二天一篇限八百字以内的策论。卯正点名,辰初给卷。曹雪芹夜半在枕上计算时间,从咸安宫到平郡王府,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加上等候交谈的时间,最多花费一个半时辰。宫门丑正启钥,到卯正有两个时辰的工夫,见了方观承赶回来,误不了点名,何不就去一趟?
想停当了,心就定了,梦意渐生而怕睡失了,耽误辰光,索性悄悄起床漱洗,穿戴整齐,坐在椅上假寐。蒙眬中听得鼓打四更,陡然惊起,推出门去,但见凉月在天,露下无声。扑面西风,吹散了残余的睡意,月光下掏出表来一看,已是丑初二刻,不敢耽搁,出西华门径投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到时正好寅正,平郡王府大门未开,东角门却是终年不关的。门上名叫赵胜,一见讶然,“芹二爷这么早!”他问,“是有什么急事?”
“我来看方师爷。”曹雪芹问,“还没有上衙门吧?”
“方师爷到保定去了。”
这句话真泄气,曹雪芹顿觉双腿发软,定定神问道:“是公差?哪一天走的?”
“昨儿走的。听说是替鄂中堂去办事,得有五六天才能回来。”
扑一场空,无话可说,急急又赶回咸安宫,点名总算未误,但一夜未睡,来回奔波,疲累加上扫兴,精神极坏,几乎坐都坐不住了。
“芹二爷,”跟他坐在一起的保住,低声问说,“你是怎么啦?”
“没有什么。”曹雪芹懒得回答,只问,“有豆蔻没有?”
“没有豆蔻,有槟榔,要不要?”
“也行!给我一块。”
保住一面从荷包里掏了几块槟榔给他,一面说道:“发题了。你坐着,我替你带张题纸回来。”
于是,曹雪芹嚼着槟榔闭目养神,那双眼越来越涩重,简直有些睁不开,索性肘弯撑桌,双手扶头,装作头疼的模样。等保住取了题纸回来,他轻声嘱咐:“你别让我睡着了!留意叫醒我。”
“怎么回事?”保住诧异地问,“莫非一夜没有睡?为什么?”
“别跟我噜苏。”
其时题纸已经散发完竣,只听监试官大声吆喝:“别交头接耳了!静下心来作文章。”
话虽如此,仍有人在小声接近,曹雪芹听邻座的同学在问:“‘天街小雨润如酥,得如字’,这诗题该怎么命意啊?”
“雨润如酥是春雨——”
“春雨”二字入耳,曹雪芹心头一震,刹那间,无数往事,奔赴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惆怅,搅得他脑袋昏昏沉沉地,真个支持不住了。
“芹二哥、芹二哥!”是保住的急促的声音,曹雪芹同时发觉他在推他,“你干吗掉眼泪?”
曹雪芹一惊,睁开眼来,视线是模糊的,这才知真的是掉了眼泪,赶紧又闭上眼,用手背拭去泪痕,重新睁开,用双手扶住桌沿,挺起胸来,自我振作。
定睛细看题纸,八股文的题目是“学而一章”,这是个很容易发挥的题目,但曹雪芹脑中空落落的,只有茫然之感。再看诗题的韵脚“得如字”,竟记不起“如”字是在“六鱼”还是“七虞”了。
再又想到方观承,如今不但简在帝心,而且颇受皇四子宝亲王的赏识。衔头虽只是七品的内阁中书,却参与军国大计,为鄂尔泰所倚重,照常理来说,冯大瑞的案子,他一定深知始末,从中有可以调护之处。何以早不曾想到去托他,岂非坐失良机?
这种种郁闷烦恼,一起堆在心头,终于使他无法支持,一时头晕目眩,冷汗淋漓。左右专心构思的同学,没有发觉他的神情有异,却让监试大臣之一的来保看到了。
这来保也是正白旗包衣出身,与曹家世交。他有一样特别的本事,善于相马。当“老王爷”讷尔苏管理上驷院时,实际上是来保以内务府总管的身份,掌理一切,平时常在平郡王府行走,与曹家老幼都很熟。
“雪芹,你怎么啦?”
曹雪芹本管他叫“来爷爷”,但此时却不便如此称呼,“回大人的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回答,“胸口很不舒服,想吐。”
看他脸色苍白,额上是豆大的汗珠,来保很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紫金锭,往他嘴中一塞,同时说道:“我派人送你回学舍,等病好了补考吧!”
于是唤来两名苏拉,将曹雪芹掖了出去,送回学舍。有个叫吉善的满教习,深通医理,当时来替他诊了脉,开了一服发汗的药,叮嘱蒙头大睡不可吹风。
曹雪芹一夜未睡,正好找补,一觉醒来,遍体淋漓,但神清气爽,外感的风寒,都在这一身大汗中消失了,只是一身湿透了的小褂裤裹着,非常难受,一掀重衾,起身更衣。谁知这天傍晚,天时已经突变,气温骤降,等他下床发觉,阴寒砭肤,汗液实时尽收,心知不妙,已来不及,当夜反复,高烧不退,来势颇为凶猛。
在昏瞀之中,依稀感觉被挪了地方,等到神志稍为清醒,发现锦儿,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你是怎么了?真把人吓坏了!”锦儿摸着他的前额说,“烧是退了些。”说着,一手端茶,一手托起他的头,将茶杯送到他的唇边。
喝了有大半杯茶,滋润了咽喉,曹雪芹才能开口,“我是怎么回来的!”他问。
“学里来通知了,派人把你接回来的。”
“那是多早晚的事?”
“昨儿中午。”锦儿答说,“一昼夜昏迷不醒,亏得震二爷还沉得住气,若是告诉了太太,那就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了!”
一提到马夫人,曹雪芹孺慕之情,油然而生,恨不得实时能在膝下。他很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想到有人说过,病中格外容易思亲,这份况味此刻算是体味到了。
“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得了病。”锦儿又说,“大夫问我,我怎么说得上来?大夫说: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了,开方子才容易,病也好得快些。”
“先是感冒,服了药出了一身大汗,已经好了,不想起来换衣服着了凉,当时冷得打哆嗦,汗都收了进去,知道不好,已经晚了。”
“这是风寒入骨!你也太不小心了。”锦儿又问,“感冒是怎么起的呢?”
曹雪芹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问,“大夫怎么说?得几天才能好?”
“大夫说病不轻,千万要小心,别弄成个伤寒……”锦儿突然顿住,她有些懊悔,这话不宜于对病人说,因而改了安慰的语气,“你也别着急!学里已准你补考,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只安心养你的病好了。”
曹雪芹心想,怎么没有放不下心的事?沉吟了一会说:“最好让秋月来一趟。”
“我也有这个意思,我怕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既然你也这么说,我打发人去接她。”
这一来势必惊动了马夫人,由秋月陪着来探望爱子,幸而请的大夫高明,病势已无大碍,马夫人可以放心。曹雪芹在母爱煦育之下,病好得很快。只是母亲整天陪在病榻前面,无法跟秋月谈冯大瑞的事,不免烦闷。
这天是季姨娘跟邹姨娘,打发人来接马夫人去盘桓。秋月由于曹雪芹的示意,托词身子不爽,让锦儿陪着马夫人去做客,这才让曹雪芹有了个谈心事的机会。
“你知道我这病是怎么起的?”
一听他弦外有音,秋月便说:“你自己告诉我吧!”
及至听他细细说完,秋月想责备他行事荒唐,丢下有关自己前程的考试不管,却为他人去奔走,未免热心过度。但话到口边,终于又忍住了。
“方师爷一定回来了。”曹雪芹说,“怎么能见他一面才好。”
“你别胡思乱想了!自己身子要紧,静下心来养病是正经。”秋月又说,“绣春的事太太说了,谁也管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也想过,世界上原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你对冯大瑞跟绣春已经尽到了心意,大可把他们丢开了。”
“咦!”曹雪芹大为诧异,“这话不像是你说的。”
“我该怎么说?”
“你向来急人之急——”
“你错了。”秋月打断他的话说,“绣春自己都不急,旁人急什么?”
“怎么?”曹雪芹越觉困惑,“她不急?她是想开了,还是怎么着?”
“大概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冯大瑞的一条命,如果逃不出来,她替他守望门寡,是充军呢哪怕十年、八年她都等着他。”
曹雪芹怔怔地听完,想了又想,才吐了句话出来:“这倒也好!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