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如果不是陈列在船头上的高脚牌中,有一面金字大书“敕封文觉国师”,沿路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和尚会如此威风!
未到济宁州,闸上已经“戒严”,莫说民舟,即便官船,亦得远远避开,以便国师过闸。地方大员由东河总督朱藻、副总督高斌带头,率领兵备道、济宁州知州,所属金乡、嘉祥、鱼台三县知县,以及州同、州判、管河主簿等等,一早就在北门外接官厅上等候,前导及装载护送兵丁的船只,陆陆续续都已过闸。到得近午时分,遥遥望见高出群舟的一道帆影,桅杆上高悬一面垂着飘带的三角旗,知道文觉快到了。
果然,堤塘上一拨一拨探马来报:国师船过何处。渐行渐近,旗上的字也看得清楚了,是“奉旨南岳拈香”六个大字。不称“进香”而称“拈香”,表示他此行是皇帝的代表,也是“钦差”的身份。
遇到钦差过境,地方大吏照例要“请圣安”,但钦差是个和尚,不伦不类,似乎亵渎了朝廷的体制。而且文觉架子极大,等闲不愿露面,所以尽管朱藻、高斌率领属下在码头跪接,船上却是毫不理会,一直过闸泊船,才将朱藻、高斌请到船上,传了皇帝有关河务及地方治安的口谕,随即启碇又走。
正在解缆抽跳板时,“三老太爷”带着强永年赶到了,强永年高叫一声:“投帖!”船头上在指挥水手操作的是一名蓝翎侍卫,怒目叱斥:“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小的姓强。敝下跟国师三十年的交情,有件机密大事面报国师。麻烦侍卫老爷通报一声,也许国师正等着敝下呢?”
最后的一句话将那侍卫唬住了,一面从强永年手里接拜匣,一面问道:“贵上尊姓?”
“潘。”
“在哪里?”
“喏。”强永年手一指。
那侍卫抬眼望去,是个枯干瘦小、花白胡子的糟老头儿,心里不由得疑惑,莫非是打抽丰的。但看强永年服饰整齐,气概轩昂,其仆如此,其主似乎不是等闲人物。当即问道:“贵上是什么身份?”
“请侍卫老爷把拜匣递上去就知道了。”强永年含笑回答。
那侍卫沉吟了一下,默默地踏进船舱,不道文觉已从船窗中看到了这些情形,打开拜匣看名帖上写的是“愚弟潘清”,随即吩咐:“请潘居士上船。”
不但请上船,而且是屏人密谈,“宣亭,”文觉仍如三十年前,只唤潘清的别号,“你的来意我猜得到,老实说,我无能为力。我们弟兄今天叙一叙契阔,不谈公事。”
“我谈的是私事。”潘清拿话宕了开去,“廿几年不见,贵为国师,可羡之至。”
“你不也一样?‘三老太爷’这个尊称,传遍江湖,非同小可。”
“就是这个称呼,逼得我不能不老着脸,来替小辈求情。国师,我的来意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说,千言并一句,你只算饶我一条命。”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决人生死的神通?”
“这是国师的话呢,还是文和尚的话?”
文和尚是当年潘清对他的称呼,贫贱之交,不当矫饰。如果贵为国师,开口官腔,便是不念旧情——交情中还有恩惠。文觉未祝发为僧时,嫖赌吃喝,四字皆全。潘清只要有钱,大把抓给他,却从未问过他一句,钱用到何处去了。这样的交情,如果已经忘却,潘清打算起身就走,但料他还不至如此。
果然,文觉笑道:“我原是文和尚,是你自己开口国师、闭口国师。闲话少说,我请你喝酒,不过只有葡萄酒。”
说着,他合掌轻击,随即从后舱中出来两个唇红齿白,年可十四五的小沙弥,照他的吩咐,备了素斋和葡萄酒,把杯叙旧。
这一谈起来就远了,潘清只略略敷衍了一会,找个空隙说道:“提到当年,三天三夜说不完,言归正传吧!这件事到底怎么样,我只听你一句话。”
“这么大一件事,哪里是一句话谈得完的?”文觉沉吟了一会说道,“先把案子压下来,如何?”
“压到什么时候?”
“等我从衡山回京再说。”
“那起码得三个月工夫,夜长梦多,你又远在湖南,不免鞭长莫及。还是眼前就做个了断吧!”
“没有那么容易。”文觉不住摇头,“你让我想一想。”
“国师,”潘清说道,“我还是称你国师,一国之师,应当谋国。这件事慢慢传开去了,越传得久,越难压得住。到时候,我一条命不足惜,就怕一条运河,处处风波。那一来,你就对不起皇上了。”
一听这话,文觉那张瘦削苍白,不大有表情的脸,泛出红色,显然地,他心里已起了波澜。
“我告辞了——”
“慢点!宣亭。”文觉拦住他问,“照你打算,这一案怎么结?”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是说,把他们都放掉?”
“这——”潘清是不第的秀才,文绉绉地答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你说得不错,我也不敢这么奏请。”文觉又说,“这件事要遮得密不通风,不死也要长系。”
潘清心想在监狱中囚禁一辈子,与死何异?直隶总督衙门原有充军之议,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长系仍不免出事,要知道,监狱里亦可以开香堂,倒不如把他们送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妙。”
文觉沉吟了好一会说:“我今天不走,你明天上午来听回音。”
潘清答应着告辞上岸,与强永年回到济宁西门外三清观下榻之处,谈论文觉的态度,强永年无可置喙,只有静听的份儿。
“这个人从前只识得利,利之所在,拼了性命要去钻;现在有了身价,识得害了,于己有害的事,不免畏首畏尾。”潘清停了一下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想个什么法子吓他一吓,让他识得利害?”
这在强永年不是难事,立即献上一计,潘清同意了,交代当晚就办。
当天晚上三更时分,文觉好梦正酣,忽然为一种怪声所惊醒。他并不如世俗相传,高僧以打坐代替睡眠,与俗家人一样,长衾高枕,横身而卧,此时将头抬离枕上,凝神细听:“嘭嘭、嘭嘭”,两声一顿,五次以后,怪声消失了。
在床前打地铺的小沙弥,一样也惊醒了,文觉便问:“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沙弥答说,“声音是从船底下来的。”
“船底下?”
“船底下。”小沙弥很有把握地说,“我的身子还震了一下。”
一个睡高铺,褥子又厚,感觉自然不如打地铺的来得真切。文觉不由得困惑,船底下怎么会有声音,也许是有一尾大鱼,撞到了船底,但又何至于发生两声一顿的节奏?
就这时,听得后舱及船头都有声息,大概侍从与水手亦都已起身,在悄悄查问其事。文觉心生警惕,很快地作了个决定,只当没有这回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于是,他只轻轻拉开船窗,往外张望,月在中天,倒映入河,静静地毫无异状,便将船窗依旧合拢,向小沙弥低声说道:“没有事,别理它!管自己睡好了。”
睡不多久,忽闻鼓噪之声,刚刚入梦的文觉,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果然出事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点烛!”
在小沙弥于卧舱与中舱燃点蜡烛时,文觉已从嘈杂的人声中,得知是有一条船将要沉没,有人落水——正在搭救。好端端的,如何半夜里有船会沉?莫非失火了?这样想着,急急推窗去望,但见灯笼火把,错错落落,却无火光。文觉定一定神,掀被下床,已听得中舱中有蓝翎侍卫的声音,为了表示从容,特为穿着整齐,拈了一挂御赐的奇南香的佛珠,慢慢步入中舱。
侍卫行了礼说:“国师受惊了!”
“我只记罣落水的人。”文觉问道,“都救起来了没有?”
“正在救,还不知道。”
文觉到这时候才问到船,“好像有一条船沉了。”他问,“是怎么回事?”
“派人去查问了,马上就会有回音。”
“沉的是条什么船?”
“第一号伙食船。”
这是文觉专用的伙食船,文觉不免着急,因为厨子老侯是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不识水性,这一落了水,很容易灭顶。
“快去看看,老侯救起来了没有?”文觉又说,“尽力救人,出力的都有赏。”
侍卫答应着离船上岸,奔过去一看,人倒都救起来了,船却已只有桅杆露出水面,在灯笼火把照耀之下,水面上漂浮着许许多多冬菇、木耳、笋干、粉丝之类的食料。
向落水被救的人,打听沉船的经过,却是人言人殊。有的说,突然之间从梦中惊醒,发觉船舱进水,除了喊“救命”之外,无路逃生;有人说,进水以前,感到船身震动;还有人说,曾听到水下有异声,仿佛斧头在砍船底。
“那不是有人在凿船吗?”蓝翎侍卫摇头不信,“绝不会有的事,听都没有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