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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子高论白公胜必乱楚国
【题解】
本篇收录楚昭王、楚惠王时期九条言论材料。
楚昭王时期大夫观射父是一个国宝级的博物君子,本篇记载了他的两篇言论:“观射父论绝地天通章”对“重黎绝地天通”作了详细的阐述,“观射父论祀牲章”则详尽地论述了祭祀牺牲制度。春秋后期,吴国在东方崛起,对楚国构成重大威胁,发生于公元前506年的吴楚柏举之战是当时重大历史事件,本篇记载了四篇相关言论材料:“子常问蓄货聚马斗且论其必亡章”载斗且预言子常因贪得无厌而覆灭,“蓝尹亹避昭王而不载章”载蓝尹亹通过拒载楚昭王而对其发出警示,“郧公辛与弟怀或礼于君或礼于父章”通过郧公兄弟对君父的不同态度来揭示楚人的伦理价值观,“蓝尹亹论吴将毙章”载蓝尹亹剖析吴国必将覆亡的趋势。其他如“王孙圉论国之宝章”载楚使王孙圉纵论何为国宝,“鲁阳文子辞惠王所与梁章”载鲁阳文子辞退险邑,“叶公子高论白公胜必乱楚国章”载叶公子高劝谏子西勿召白公,这些言论都有一定垂鉴资治意义。
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
【原文】
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1),辞曰:“臣不才,无能益焉。”王曰:“赖子之善善之也。”对曰:“夫善在太子,太子欲善,善人将至;若不欲善,善则不用。故尧有丹朱(2),舜有商均(3),启有五观(4),汤有太甲(5),文王有管、蔡(6)。是五王者,皆有元德也(7),而有奸子。夫岂不欲其善,不能故也。若民烦(8),可教训。蛮、夷、戎、狄,其不宾也久矣(9),中国所不能用也(10)。”王卒使傅之。
【注释】
(1) 庄王:芈姓,熊氏,名旅,为春秋霸主之一。士亹(wěi):楚国大夫。太子箴:即后来的楚恭王。箴,一作“审”。
(2) 丹朱:尧的不肖之子,名朱,封于丹。
(3) 商均:舜的不肖之子,名均,封于商。
(4) 启:夏启。五观:夏启的不肖之子。
(5) 太甲:商汤不肖之孙。
(6) 管、蔡:管叔、蔡叔,为周文王不肖之子。
(7) 元:大。
(8) 民烦:昏乱。民,读为“泯”,昏乱,淆乱。
(9) 宾:宾服。
(10) 用:听从。
【译文】
楚庄王派士亹做太子箴的师傅,士亹推辞说:“为臣没有才能,不能对太子有教益。”楚庄王说:“我想依靠您的善德,使太子也具备善德。”士亹回答说:“善与不善在于太子,太子想善,那么善人就来到他的身边;如果太子不想善,那么即使有善人,他也不会任用。因此尧有不肖子丹朱,舜有不肖子商均,启有不肖子五观,汤有不肖孙太甲,文王有不肖子管叔、蔡叔。这五位圣王,都有大德,却有不肖之子孙。难道这些圣王不希望儿孙有善德吗?这是由于他们的不肖子孙不能善的缘故啊。如果是昏乱之人,还是可以教训的。蛮、夷、戎、狄之人,已经很久不能臣服天子了,中原诸侯国已经不能让他们听从。”楚庄王最终让士亹做太子师傅。
【原文】
问于申叔时(1),叔时曰:“教之‘春秋’(2),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3),以戒劝其心;教之‘世’(4),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5);教之‘诗’(6),而为之导广显德(7),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8);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9);教之‘令’(10),使访物官(11);教之‘语’(12),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13),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14),使知族类(15),行比义焉(16)。
【注释】
(1) 申叔时:楚国贤大夫。“问”的主语是士亹。
(2) 春秋:史书。
(3) 耸:扬。抑:贬。
(4) 世:记载先王世系之书。
(5) 休:喜。动:行动。
(6) 诗:《诗经》。
(7) 导:开导。
(8) 则:法则。
(9) 疏:疏导。浮:轻浮。
(10) 令:先王法令。
(11) 访:议。物官:百事之官。
(12) 语:记载治国言语的书。
(13) 故志:记载前代政治成败的书。
(14) 训典:指先王典制之书。
(15) 族类:族别分类。
(16) 行:用。比义:比度。
【译文】
士亹就太子教育的事向楚大夫申叔时咨询,申叔时说:“教太子读‘春秋’史书,可以让太子扬善抑恶,警戒、劝勉太子的心志;教太子读‘世’,可以让太子彰显明德而废弃幽昏品行,用喜善惧废的道理引导太子的行为;教太子读‘诗’,可以让太子开导、拓广美德,照亮太子的志向;教太子读‘礼’,可以让太子懂得上下尊卑的法则;教太子听‘乐’,可以让太子疏导邪秽心理而镇服轻浮;教太子读‘令’,让太子了解百事之官;教太子读‘语’,让太子明白道德的重要性,懂得先王致力于用美德治民的道理;教太子读‘故志’,让太子知道历史废兴而为之戒惧;教太子读‘训典’,让太子知道族别分类,能够用它来进行比度。
【原文】
“若是而不从,动而不悛(1),则文咏物以行之(2),求贤良以翼之。悛而不摄(3),则身勤之(4),多训典刑以纳之(5),务慎惇笃以固之。摄而不彻(6),则明施舍以导之忠(7),明久长以导之信(8),明度量以导之义(9),明等级以导之礼,明恭俭以导之孝,明敬戒以导之事,明慈爱以导之仁,明昭利以导之文(10),明除害以导之武,明精意以导之罚(11),明正德以导之赏,明齐肃以耀之临(12)。若是而不济,不可为也(13)。
【注释】
(1) 悛(quān):悔改。
(2) 文:文辞。咏物:歌咏事物进行讽谕。
(3) 摄:固。
(4) 勤:勤身勉励。
(5) 典刑:典法,常刑。
(6) 彻:通。
(7) 施舍:赐予。忠:惠爱。
(8) 信:诚信。
(9) 度量:衡量。义:宜。
(10) 昭:俞樾说,当读为“招”。
(11) 精意:断狱听讼中的精微之意。
(12) 齐:一。肃:敬。耀:明。临:临事。
(13) 为:为师傅。
【译文】
“如果这样教育,太子仍不听从,行动有错而不改,那么师傅就要用文辞歌咏事物来引导他的行为,选求贤良之士来辅佐他。悔改而不稳固,那么师傅就要勤身勉励他,多讲述典法常刑让他接纳,努力审慎地让太子将敦厚笃实的品德稳固下来。如果太子品德稳固而不能通达事理,那么师傅讲明施舍之义,引导他明白什么是惠爱;讲明治国长久之理,引导他明白什么是诚信;讲明如何衡量是非,引导他明白什么是适宜;讲明尊卑等级的差别,引导他明白什么是礼节;讲明恭敬俭约之义,引导他明白什么是孝道;讲明严肃警戒之道,引导他明白怎样处理国事;讲明慈爱之理,引导他明白什么是仁;讲明如何为百姓谋利,引导他明白什么是文德;讲明如何除害之法,引导他明白什么是武功;讲明断狱听讼中的精微之意,引导他明白怎样施行刑罚;讲明公正之德,引导他明白怎样行赏;讲明专一严肃之道,引导他明白怎样临朝理事。如果这样做了还不成功,就不能做太子的师傅了。
【原文】
“且夫诵诗以辅相之,威仪以先后之,体貌以左右之,明行以宣翼之(1),制节义以动行之(2),恭敬以临监之(3),勤勉以劝之,孝顺以纳之,忠信以发之,德音以扬之。教备而不从者,非人也,其可兴乎(4)!夫子践位则退(5),自退则敬,否则赧(6)。”
【注释】
(1) 宣:遍。翼:辅佐,帮助。
(2) 动行:施行,行动。
(3) 临监:监察。
(4) 兴:成。
(5) 夫子:士亹。一说指太子。退:谦退。
(6) 赧(nǎn):羞愧。
【译文】
“况且吟诵诗歌来辅佐他,确立威仪来先后影响他,端正体貌来左右他,昭明行为来广泛辅翼他,制立节义来约束他,谦恭严肃来监察他,勤奋勉力来激励他,孝敬顺从来接纳他,忠恕诚信来感发他,用嘉言德音来激扬他。如果所有教育手段齐备而太子仍然不听从,那就不是可教之人了,难道这样的人还能成就吗!您在师傅之位就应当引退,自己引退就会受到尊敬,否则就会羞愧。”
子囊议恭王之谥
【原文】
恭王有疾(1),召大夫曰:“不穀不德(2),失先君之业(3),覆楚国之师(4),不穀之罪也。若得保其首领以殁(5),唯是春秋所以从先君者(6),请为‘灵’若‘厉。(7)’”大夫许诺。
【注释】
(1) 恭王:熊姓,名箴,又名审,楚庄王之子。
(2) 不穀:楚王对自己的谦称。
(3) 失先君之业:指失去楚庄王的霸业。
(4) 覆楚国之师:指楚国在鄢陵战役中战败。
(5) 保其首领:不被杀死。首领,头颅。
(6) 春秋所以从先君:指在宗庙中与先祖一起接受祭祀。
(7) 灵:乱而不损曰灵。若:或,或者。厉:杀戮不辜曰厉。灵、厉都是恶谥。
【译文】
楚恭王有病,召来大夫们说:“我没有德行,失掉先君霸业,使楚国军队战败,这是我的罪过啊。如果我能够寿终正寝,在宗庙中与先祖一起接受后人祭祀,请将我的谥号定为‘灵’或者‘厉’。”大夫们答应了。
【原文】
王卒(1),及葬,子囊议谥(2)。大夫曰:“王有命矣。”子囊曰:“不可。夫事君者,先其善不从其过(3)。赫赫楚国(4),而君临之,抚征南海(5),训及诸夏(6),其宠大矣(7)。有是宠也,而知其过,可不谓‘恭’乎(8)?若先君善,则请为‘恭’。”大夫从之。
【注释】
(1) 王卒:楚恭王卒于公元前560年。
(2) 子囊:楚恭王之弟,令尹公子贞。
(3) 先其善不从其过:先举君主善事,不从君主过错。
(4) 赫赫:显盛。
(5) 抚:安。征:正。南海:南方蛮族邦国。
(6) 训:教。诸夏:指华夏诸侯国。
(7) 宠:荣。
(8) 恭:既过能改曰恭。
【译文】
楚恭王去世,到下葬之日,令尹子囊要求大夫们讨论谥号。大夫们说:“君王已经有命在先。”子囊说:“不可以。事奉君主之道,应该是先举君主善事,不从君主过错。显赫的楚国,在君王统治之下,安定南海蛮国,教令施及华夏诸国,他的荣耀很大啊。有这样的荣耀,而能自知过错,难道不是‘恭’吗?如果首先称举君主善事,那么就请谥为‘恭’。”大夫们听从了他的意见。
屈建祭父不荐芰
【原文】
屈到嗜芰(1),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2),曰:“祭我必以芰。”及祥(3),宗老将荐芰(4),屈建命去之(5)。宗老曰:“夫子属之(6)。”子木曰:“不然。夫子承楚国之政,其法刑在民心而藏在王府,上之可以比先王,下之可以训后世,虽微楚国(7),诸侯莫不誉。其祭典有之曰:国君有牛享(8),大夫有羊馈(9),士有豚犬之奠(10),庶人有鱼炙之荐(11),笾豆、脯醢则上下共之(12)。不羞珍异(13),不陈庶侈(14)。夫子不以其私欲干国之典(15)。”遂不用。
【注释】
(1) 屈到:楚国大夫,字子夕。芰(jì):菱角。
(2) 宗老:古代大夫家臣之管理宗族事务的人,本身为宗人。
(3) 祥:祭。在死后一年举行祭祀,称小祥。在死后二十五个月举行祭祀,称为大祥。
(4) 荐:进献。
(5) 屈建:屈到之子,字子木。
(6) 夫子:指屈到。
(7) 虽:语气词。微:不仅。
(8) 牛享:祭祀用牛羊猪,称太牢。
(9) 羊馈:祭祀有羊、猪而无牛,称少牢。
(10) 豚犬之奠:用猪狗祭祀。
(11) 鱼炙:鱼肉和烤肉。
(12) 笾:祭祀时盛果脯的竹器。豆:祭祀时盛干肉的木器。脯:肉干。醢(hǎi):肉酱。
(13) 羞:进献。珍异:珍奇之物。
(14) 庶侈:众多。
(15) 干:犯。
【译文】
屈到喜欢吃菱角,他生病了,召来宗老嘱咐说:“日后祭祀我的时候一定要用菱角。”等到屈到去世,家中举行祥祭,宗老准备进献菱角,屈建命令去掉菱角。宗臣说:“这是老人家生前嘱咐过的。”屈建说:“不是这样。老人家秉承楚国大政,他的法令存在民心藏在王府,上可以媲美先王,下可以教训后世,不仅是楚国,各国诸侯无不称誉。祭祀经典上说:国君祭祀用牛羊猪的太牢,大夫祭祀用羊猪少牢,士祭祀用猪狗,庶人百姓祭祀进献鱼肉和烤肉,至于盛果脯的笾、盛干肉的豆、肉干、肉酱等等,则是君臣上下所共有的。不进献珍奇之物,不陈列众多的祭品。老人家不会以自己的私欲干犯国家祭典。”于是祭祀不用菱角。
蔡声子论楚材晋用
【原文】
椒举娶于申公子牟(1),子牟有罪而亡,康王以为椒举遣之(2),椒举奔郑,将遂奔晋。蔡声子将如晋(3),遇之于郑,飨之以璧侑(4),曰:“子尚良食(5),二先子其皆相子(6),尚能事晋君以为诸侯主(7)。”辞曰:“非所愿也。若得归骨于楚,死且不朽。”声子曰:“子尚良食,吾归子。”椒举降三拜,纳其乘马(8),声子受之。
【注释】
(1) 椒举:楚国大夫伍举。申公子牟:楚国王子牟,因封于申,故称申公。
(2) 康王:楚国君主,名昭。遣之:放走子牟。
(3) 蔡声子:蔡国大夫公孙归生,字子家。
(4) 璧侑:用玉璧劝酒。
(5) 尚:勉力。良食:多进食。
(6) 二先子:指椒举父亲伍参和蔡声子父亲子朝。相:辅助。
(7) 诸侯主:诸侯盟主。
(8) 乘马:四匹马。
【译文】
楚国大夫椒举娶申公子牟之女为妻,子牟有罪逃亡,楚康王以为是椒举放走子牟,椒举逃奔郑国,准备再逃奔晋国。蔡声子将到晋国聘问,在郑国遇见椒举,设宴款待椒举,并以玉璧劝椒举饮酒,说:“您努力多吃饭,我们两位先人在天之灵都会帮助您,努力事奉晋君作为诸侯盟主。”椒举推辞说:“这不是我的愿望。如果我死后能够回到楚国,那么我虽死而不朽。”蔡声子说:“您努力多吃饭,我会想法让您回归楚国。”椒举下台阶三次拜谢蔡声子,送给蔡声子四匹马,蔡声子接受了。
【原文】
还见令尹子木(1),子木与之语,曰:“子虽兄弟于晋(2),然蔡吾甥也(3),二国孰贤?”对曰:“晋卿不若楚,其大夫则贤,其大夫皆卿材也。若杞梓、皮革焉(4),楚实遗之(5),虽楚有材,不能用也。”子木曰:“彼有公族甥舅,若之何其遗之材也?”对曰:“昔令尹子元之难(6),或谮王孙启于成王(7),王弗是(8),王孙启奔晋,晋人用之。及城濮之役,晋将遁矣(9),王孙启与于军事(10),谓先轸曰(11):‘是师也,唯子玉欲之,与王心违(12),故唯东宫与西广实来(13)。诸侯之从者,叛者半矣,若敖氏离矣(14),楚师必败,何故去之!’先轸从之,大败楚师,则王孙启之为也(15)。
【注释】
(1) 令尹子木:屈建。
(2) 兄弟于晋:蔡、晋同为姬姓,为兄弟之国。
(3) 蔡吾甥也:楚、蔡为甥舅之国。
(4) 杞梓:楚国生长的杞树和梓树,为上等木材。
(5) 遗(wèi):赠送。
(6) 子元之难:公元前664年,楚令尹子元图谋以楚成王之母为妻,被申公斗班杀死。
(7) 谮:进谗言。王孙启:子元之子。
(8) 弗是:不辨是非。
(9) 遁:逃走。
(10) 与:参与。
(11) 先轸:晋军主帅。
(12) 唯子玉欲之,与王心违:楚成王不欲与晋交战,子玉坚持,成王怒。子玉,楚令尹成得臣。
(13) 东宫:太子属下的部队。西广:楚军分为东、西二广,即左、右两军。西广为右军。
(14) 若敖氏离矣:城濮之战,随子玉参战的若敖氏亲兵只有六百人。若敖氏,楚子熊鄂儿子熊仪称若敖,其支族号若敖氏。
(15) 王孙启之为也:按,此事未见《左传》记载。
【译文】
蔡声子出使回来,到楚国去见令尹子木,子木与他交谈,说:“您与晋国虽然是兄弟关系,然而蔡君与楚王是甥舅,您认为晋楚两国卿大夫哪一国更贤明?”蔡声子回答说:“晋国的卿不如楚国的卿,但晋国大夫却很贤明,他们的大夫都是为卿之材。如同杞树、梓树、皮革一样,都是楚国赠送晋国的,楚国虽然有人才,但自己不能任用。”子木说:“晋君有自己的公族子孙和甥舅,为什么还要楚国送他们人才呢?”蔡声子回答说:“从前楚国有令尹子元之难,有人向楚成王进王孙启的谗言,楚成王不辨是非,王孙启因此逃奔晋国,晋人重用王孙启。到晋楚城濮之战,晋国本来打算逃遁,王孙启参与晋国军事谋划,他对晋军主帅先轸说:‘楚国这次出兵,只有子玉一个人想打,与成王想法相违背,因此楚国只有东宫卫队与西广参战。诸侯们随从楚国的,叛离者过半,若敖氏已经叛离,楚军必败,为什么要撤兵呢!’先轸听从了王孙启的建议,大败楚军,这是楚人王孙启之所为啊。
【原文】
“昔庄王方弱(1),申公子仪父为师(2),王子燮为傅(3),使师崇、子孔帅师以伐舒(4)。燮及仪父施二帅而分其室(5)。师还至,则以王如庐(6),庐戢黎杀二子而复王(7)。或谮析公臣于王(8),王弗是,析公奔晋,晋人用之。实谗败楚(9),使不规东夏(10),则析公之为也(11)。
【注释】
(1) 方弱:未满二十岁。弱,二十岁为弱冠之年。
(2) 申公子仪父:楚国大司马斗克。
(3) 王子燮:楚公子。
(4) 师崇:楚太师潘崇。子孔:楚令尹成嘉。舒:偃姓诸侯国。
(5) 燮及仪父施二帅而分其室:施,判罪。二帅,师崇、子孔。室,家资,包括封邑及其财产。据《左传》,公子燮与仪父作乱,城郢,使贼杀子孔,未能成功。并无杀师崇与子孔而分其室之事。
(6) 以:挟持。庐:楚邑。在今湖北南漳东。
(7) 庐戢黎杀二子而复王:戢黎,庐邑大夫。二子,王子燮、仪父。按,上述事在公元前613年。
(8) 或谮析公臣:有人进谗,以为析公臣知道王子燮和仪父的阴谋。析公臣,楚国大夫。
(9) 实谗败楚:据《左传》声子论楚材晋用一段记载,公元前585年,晋楚在绕角交战,“晋将遁矣,析公曰:‘楚师轻窕,易震荡也。若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必遁。’晋人从之,楚师宵溃。”
(10) 不规东夏:楚师败退后,“晋遂侵蔡,袭沈,获其君,败申、息之师于桑隧,获申丽而还。郑于是不敢南面。”规,占有。东夏,指楚国东部蔡、沈两国。
(11) 析公之为也:此段记析公在绕角之战中献计败楚事,《左传》声子论楚材晋用一段与此基本相同,但与《左传·成公六年》所记绕角之战的过程不一致,《左传》记此战晋楚遇于绕角,楚师还,晋遂侵蔡,楚以申、息之师救蔡,御诸桑隧,晋师不战而还。
【译文】
“从前楚庄王未满二十,申公子仪父做太师,王子燮做太傅,派师崇、子孔统帅楚军征伐舒国。王子燮和仪父判师崇、子孔二帅有罪,分了他们的家室财产。师崇、子孔率楚军回国,王子燮和仪父又挟持庄王到庐邑,庐邑大夫戢黎杀死王子燮和仪父二人,送庄王回到国都。有人向庄王进析公臣的谗言,庄王不辨是非,析公臣逃奔晋国,得到晋人任用。实在是谗言促使楚国在绕角战役中失败,使楚国无法占有东部蔡、沈二国,这是析公之所为啊。
【原文】
“昔雍子之父兄谮雍子于恭王(1),王弗是,雍子奔晋,晋人用之。及鄢之役(2),晋将遁矣,雍子与于军事,谓栾书曰(3):‘楚师可料也(4),在中军王族而已(5)。若易中下(6),楚必歆之(7)。若合而臽吾中(8),吾上下必败其左右(9),则三萃以攻其王族(10),必大败之。’栾书从之,大败楚师,王亲面伤(11),则雍子之为也(12)。
【注释】
(1) 雍子:楚国大夫。父兄:指雍子同宗父兄。
(2) 鄢之役:指公元前575年晋楚鄢陵之战。按,《左传》记雍子为晋献计败楚是在公元前573年的彭城之役。
(3) 栾书:晋国正卿。鄢陵之战中晋中军将。
(4) 料:对抗,抵挡。
(5) 中军王族:中军之中楚王室同宗亲兵。
(6) 易中下:中军和下军互换位置。
(7) 歆:贪图。
(8) 合:交战。臽(xiàn):同“陷”,陷入。中:中军。
(9) 上下:晋国上军、下军。左右:楚国左军、右军。
(10) 三萃:集合上军、下军、新军三军力量。
(11) 王亲面伤:鄢陵之战中,楚恭王被射中眼睛。
(12) 则雍子之为也:此段记雍子在鄢陵之战中献计败楚军不见于《左传》,与《左传》声子论晋材楚用一段亦不同。
【译文】
“从前雍子同宗父兄向楚恭王进雍子的谗言,恭王不辨是非,雍子逃奔晋国,得到晋人任用。到晋楚鄢陵之战,晋国本来准备逃遁,雍子参与晋国军事谋划,他对晋军主帅栾书说:‘楚军可以抵抗,它的主力在中军王室亲兵而已。如果晋国变换中军、上军位置,楚国一定会贪利而进攻。如果两军交战而楚军陷入晋国中军,晋国上军和下军一定能打败楚国左军和右军,这样晋国集合上军、下军、新军三军力量进攻楚军王室亲兵,一定能大败楚军。’栾书听从了雍子的建议,大败楚军,恭王本人眼睛受伤,这是雍子之所为啊。
【原文】
“昔陈公子夏为御叔娶于郑穆公(1),生子南(2)。子南之母乱陈而亡之,使子南戮于诸侯(3)。庄王既以夏氏之室赐申公巫臣,则又畀之子反,卒于襄老(4)。襄老死于邲(5),二子争之(6),未有成(7)。恭王使巫臣聘于齐,以夏姬行,遂奔晋(8)。晋人用之,实通吴、晋(9)。使其子狐庸为行人于吴(10),而教之射御,导之伐楚。至于今为患(11),则申公巫臣之为也。
【注释】
(1) 陈公子夏:陈宣公之子。为御叔娶于郑穆公:御叔娶郑穆公之女夏姬为妻。
(2) 子南:即夏徵舒。
(3) 子南之母乱陈而亡之,使子南戮于诸侯:御叔早死,夏姬与陈灵公及孔宁、仪行父淫乱,夏徵舒杀死陈灵公。公元前598年,楚庄王灭陈,杀夏徵舒。
(4) 庄王既以夏氏之室赐申公巫臣,则又畀(bì)之子反,卒于襄老:据《左传》,庄王本欲自取夏姬,申公巫臣谏止;子反欲取之,巫臣又谏止;卒与连尹襄老。夏氏之室,夏姬。申公巫臣,楚国大夫。畀,给。子反,楚国司马。襄老,楚国连邑之尹。
(5) 襄老死于邲:公元前597年晋楚在邲地交战,襄老被晋荀首射死。
(6) 二子:子反和申公巫臣。之:指夏姬。
(7) 成:定局。
(8) 恭王使巫臣聘于齐,以夏姬行,遂奔晋:申公巫臣在邲之战后就施计让夏姬回了郑国,前589年,楚恭王使巫臣于齐,巫臣先至郑取夏姬,闻齐在鞍之战中战败,乃奔晋。
(9) 实通吴、晋:申公巫臣奔晋后,子反灭其族。申公巫臣劝晋国联吴抗楚。
(10) 行人:外交官。吴:姬姓诸侯国,周太王之子泰伯、仲雍之后,建都于吴,即今苏州。
(11) 至于今为患:吴与晋联合,伐巢、取驾、克棘、入州来,楚疲于奔命。
【译文】
“从前陈公子夏为儿子御叔娶郑穆公之女夏姬为妻,生下子南。子南之母夏姬淫乱陈国而导致国家灭亡,使子南被诸侯所杀。庄王先是以夏姬赐给申公巫臣,随之又将夏姬赐给司马子反,最终赐给襄老。襄老死于邲之战,子反和申公巫臣二人争夺夏姬,尚未有定局。恭王派申公巫臣到齐国聘问,申公巫臣携带夏姬出使,于是逃奔晋国。巫臣得到晋人任用,实在是他促成吴、晋联盟。巫臣派儿子狐庸作为行人出使吴国,教吴军射箭驾车,引导吴人伐楚。至今吴国仍然是楚国祸患,这是申公巫臣之所为啊。
【原文】
“今椒举娶于子牟,子牟得罪而亡,执政弗是,谓椒举曰:‘女实遣之。’彼惧而奔郑,缅然引领南望(1),曰:‘庶几赦吾罪(2)。”又不图也,乃遂奔晋,晋人又用之矣。彼若谋楚,其亦必有丰败也哉(3)。”
【注释】
(1) 缅然:远远地。引领:伸长脖子。
(2) 庶几:表示揣测、希望之辞,差不多,大概。
(3) 丰败:大败。
【译文】
“如今椒举娶子牟之女为妻,子牟得罪逃亡,楚国执政之卿不辨是非,对椒举说:‘实际是你放走了子牟。’椒举恐惧而逃奔郑国,他远远地伸长脖子南向望楚,说:‘大概楚国会赦免我的罪过吧。”如果楚国不想办法将他召回,他就会逃奔晋国,晋人又要任用他了。如果他谋害楚国,一定会让楚国大败啊。”
【原文】
子木愀然曰(1):“夫子何如,召之其来乎?”对曰:“亡人得生,又何不来为?”子木曰:“不来,则若之何?”对曰:“夫子不居矣(2),春秋相事(3),以还轸于诸侯(4)。若资东阳之盗使杀之(5),其可乎?不然,不来矣。”子木曰:“不可。我为楚卿,而赂盗以贼一夫于晋,非义也。子为我召之,吾倍其室(6)。”乃使椒鸣召其父而复之(7)。
【注释】
(1) 愀然:忧愁的样子。
(2) 不居:不会安居。
(3) 春秋相事:四时出使聘问之事。
(4) 还(xuán)轸:回车。轸,车后横木。
(5) 资:收买。东阳:楚国北方之邑。
(6) 室:家财。
(7) 椒鸣:椒举之子。复:复位。
【译文】
子木忧愁地说:“您看如何是好呢,如果召他,他会回来吗?”蔡声子回答说:“逃亡之人已经获得生路,他为何不回来呢?”子木说:“如果他不回来,怎么办?”蔡声子说:“那您就不能安居了,四时出使聘问,乘车遍访各国诸侯。如果收买东阳强盗,让强盗杀掉椒举,可行吗?不然的话,他就不愿回来了。”子木说:“不可这样做。我身为楚卿,居然收买强盗到晋国去暗杀一个人,这是不义的事。您替我召回他,我会封他加倍的财产。”子木于是派椒鸣召回其父椒举,恢复他的大夫职位。
伍举论台美而楚殆
【原文】
灵王为章华之台(1),与伍举升焉(2),曰:“台美夫!”对曰:“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3),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4),致远以为明(5)。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6),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7);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8)。
【注释】
(1) 灵王:芈姓,熊氏,名围,后更名虔,弑杀其兄郏敖篡位为君。为:修建。章华之台:离宫名。在今湖北监利西北离湖上。
(2) 伍举:楚国大夫,又称椒举。升:登台。
(3) 服宠:受天之禄。
(4) 听德:听从有德者。
(5) 致远:使远方人归服。
(6) 彤镂:彩绘雕饰。
(7) 金:钟。石:磬。匏(páo):笙。竹:箫管。昌:盛。嚣庶:众多。
(8) 察:审听。清浊:指宫羽乐声的区分。
【译文】
楚灵王建造章华之台,与楚大夫伍举一起登台,说:“台真美呀!”伍举说:“我听说国君以接受上天福禄为美,以安定民众为乐,以听从有德者为耳聪,以能够使远方人归服为眼明。我没有听说过以土木建筑崇高、彩绘雕饰为美,以金石匏竹乐器盛大众多为乐;没有听说过以观赏场面宏大、视觉奢侈、淫于女色为眼明,而以辨察音乐清浊为耳聪。
【原文】
“先君庄王为匏居之台(1),高不过望国氛(2),大不过容宴豆(3),木不妨守备(4),用不烦官府(5),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6)。问谁宴焉,则宋公、郑伯(7);问谁相礼(8),则华元、驷(9);问谁赞事(10),则陈侯、蔡侯、许男、顿子(11),其大夫侍之。先君以是除乱克敌,而无恶于诸侯。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12),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13),数年乃成。愿得诸侯与始升焉,诸侯皆距无有至者(14)。而后使太宰启疆请于鲁侯(15),惧之以蜀之役(16),而仅得以来。使富都那竖赞焉(17),而使长鬛之士相焉(18),臣不知其美也。
【注释】
(1) 匏居之台:台榭名。
(2) 国氛:预示国家吉凶的云气。
(3) 容:容纳。豆:盛食物的木器。
(4) 守备:指城廓守御的材料。
(5) 不烦官府:不动用官府开支。
(6) 易:改变。朝常:上朝常规。
(7) 宋公、郑伯:指宋、郑二国朝楚。
(8) 相礼:相导行礼。
(9) 华元:宋国之卿。驷:子驷,郑国之卿。
(10) 赞:助。
(11) 陈侯、蔡侯、许男、顿子:陈国、蔡国、许国、顿国的君主。
(12) 罢(pí):疲惫。
(13) 留(liù):用手筑土。
(14) 距:通“拒”。
(15) 启疆:薳启疆,楚卿。鲁侯:鲁昭公。
(16) 惧之以蜀之役:公元前590年,鲁成公与晋国结盟,楚国侵鲁,至于蜀地,鲁成公求和,以衡父(公衡)为质于楚请盟。《左传》载薳启疆召鲁昭公之辞有曰:“今君若步玉趾,辱见寡君,宠灵楚国,以信蜀之役,致君之嘉惠,是寡君既受贶矣,何蜀之敢望?其先君鬼神实嘉赖之,岂唯寡君?君若不来,使臣请问行期,寡君将承质币而见于蜀,以请先君之贶。”蜀,鲁地,在今山东泰安附近。
(17) 富:容貌好。都:风度优雅。那:美。竖:未成年男子。赞:佐助行礼。
(18) 长鬛(liè):长胡须。这里指高大健壮的人。
【译文】
“我们的先君庄王曾经建造匏居之台,台的高度不过是便于观望国家吉凶云气,台的大小面积不过是可以容纳宴会俎豆,建台所需木料不妨害国家守备,费用不动用官府开支,民众不至于荒废时务,官员不改变上朝常规。若要问是谁参与宴会,那么就可以举出宋公、郑伯这类大国国君;若要问是谁相助行礼,那么就可以举出宋卿华元、郑卿驷这类贤大夫;若要问是谁相助庄王会盟之事,那么就可以举出陈侯、蔡侯、许男、顿子这些盟国国君,他们的大夫在一旁陪侍。先君庄王用这种方法来消除战乱战胜敌人,而各国诸侯对此并不厌恶。如今君王建造这座章华台,楚国民众为此疲惫,楚国财用为此用尽,年成谷物为此歉收,百官为此厌烦,全国民众都来筑土,用了几年才建成。您希望能够与各国诸侯一起登台,可是各国诸侯都予以拒绝,没有人来。此后您派太宰启疆请鲁侯来,以蜀之役相威胁,鲁侯这才来楚。您派容貌美丽、风度优雅的美少年赞礼,派高大健壮的人相助行礼,我不知道章华台美在哪里。
【原文】
“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观则美(1),缩于财用则匮(2),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3),胡美之为?夫君国者,将民之与处;民实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则德义鲜少;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4)。天子之贵也,唯其以公侯为官正(5),而以伯子男为师旅(6)。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于远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敛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乐(7),而有远心(8),其为恶也甚矣,安用目观?
【注释】
(1) 若于目观则美:徐元诰说,当作“若周于目观则美”。周于目观,眼睛看着舒服。
(2) 缩:乱取材用。
(3) 封:厚。
(4) 迩:指境内。骚:愁。离:叛。远者:指邻国。距违:抗拒违命。距,通“拒”。
(5) 官正:官长。
(6) 师旅:众有司。
(7) 蒿:忧损。
(8) 远心:叛离之心。
【译文】
“所谓美,是指对上下、内外、小大、远近都没有危害,这才叫美。如果眼睛看着舒服就是美,但乱取财用导致匮乏,那么这就是聚敛民财使自己富厚而让民众贫穷,如此何美之有?做国君的人,应该与民共处;民众贫穷,君主怎么能独自肥厚?况且人的私欲膨胀,德义就会缺少;德义不能施行,就会近者忧愁叛离而远者抗拒违命。天子的尊贵,就体现在他以公侯作为官长,而以伯子男作为诸位官员。天子之所以具有美名,只是因为他将美德施行到远近之处,使大小诸侯都得到安定。如果聚敛民财来成就自己的私欲,使民众忧伤失去安乐,因而产生叛离之心,那么造成的罪恶就大了,眼睛看着舒服又有什么用呢?
【原文】
“故先王之为台榭也(1),榭不过讲军实(2),台不过望氛祥(3)。故榭度于大卒之居(4),台度于临观之高。其所不夺穑地(5),其为不匮财用,其事不烦官业,其日不废时务。瘠硗之地(6),于是乎为之;城守之木(7),于是乎用之;官僚之暇,于是乎临之;四时之隙(8),于是乎成之。故《周诗》曰(9):‘经始灵台(10),经之营之。庶民攻之(11),不日成之(12)。经始勿亟(13),庶民子来(14)。王在灵囿(15),麀鹿攸伏(16)。’夫为台榭,将以教民利也,不知其以匮之也(17)。若君谓此台美而为之正(18),楚其殆矣!”
【注释】
(1) 台榭:积土为台,无室曰榭。
(2) 讲:讲习。军实:指车马、弓矢、戎兵。
(3) 氛祥:吉凶云气。
(4) 度:衡量。大卒:君王士卒。
(5) 穑地:耕地。
(6) 瘠硗(qiāo):土壤坚硬贫瘠。
(7) 木:应为“末”,指筑城余料。
(8) 隙:空闲时间。
(9) 《周诗》:此指《诗经·大雅·灵台》。
(10) 经:测量。灵台:天子之台。
(11) 攻:治。
(12) 不日:没有多少时间。
(13) 亟:急。
(14) 子来:像子女为父母服务一样。
(15) 王:周文王。灵囿:灵台中的园囿。
(16) 麀(yōu)鹿:母鹿。攸:所。
(17) 不知:没有听说。
(18) 正:正确。
【译文】
“因此先王建造台榭,榭不过是用来讲习军事,台不过是用来观望国家吉凶云气。因而建造榭只要考虑便于士卒讲武,建造台只要考虑能够达到观望云气的高度。台榭的场所不应该侵夺耕地,建造台榭行为不至于造成财用匮乏,建造台榭的事务不至于影响官员行政,建造台榭的时间不至于荒废农时。贫瘠的土地,可以作为台榭的场所;筑城守备的剩余木料,可以用做建造台榭的材料;官员在空闲时间,可以光临台榭观赏;四季中的空闲,可以作为建造台榭的时机。因此《诗经·大雅·灵台》说:‘开始测量灵台,认真地经营它。庶民百姓都来修建,不多久就修成了。开始建造时不必着急,庶民百姓会像子女为父母服务一样涌来。周文王在那灵囿,看着小母鹿躺在草地。’建造台榭,是用来让百姓获得利益,没有听说为建造台榭而让民众匮乏。如果君王认为这座台美丽而认为是正确的,那么楚国就危险了!”
范无宇论国为大城未有利者
【原文】
灵王城陈、蔡、不羹(1),使仆夫子皙问于范无宇(2),曰:“吾不服诸夏而独事晋何也(3),唯晋近我远也。今吾城三国,赋皆千乘(4),亦当晋矣。又加之以楚,诸侯其来乎?”对曰:“其在《志》也(5),国为大城,未有利者。昔郑有京、栎(6),卫有蒲、戚(7),宋有萧、蒙(8),鲁有弁、费(9),齐有渠丘(10),晋有曲沃(11),秦有征、衙(12)。叔段以京患庄公(13),郑几不克,栎人实使郑子不得其位(14)。卫蒲、戚实出献公(15),宋萧、蒙实弑昭公(16),鲁弁、费实弱襄公(17),齐渠丘实杀无知(18),晋曲沃实纳齐师(19),秦征、衙实难桓、景(20),皆志于诸侯,此其不利者也。
【注释】
(1) 灵王城陈、蔡、不羹:事在公元前531年。城,筑城。陈、蔡、不羹,三国被楚所灭,成为楚国别都。陈,指陈都宛丘,在今河南淮阳。公元前534年楚公子弃疾灭陈。蔡,蔡都新蔡,即今河南新蔡。公元前531年,楚灵王灭蔡。不羹,分两城。东不羹故城在今河南许昌郾城章化乡前、后古城村。东不羹国原为西周分封子国,楚灭不羹,成为北上中原的军事要地。西不羹故城在今河南襄城西南,范湖乡尧城宋村西。
(2) 仆夫子皙、范无宇:二人均为楚国大夫。范无宇,《左传》作申无宇。
(3) 吾不服诸夏而独事晋:王引之说,当作“诸夏不服吾而独事晋”。
(4) 赋:兵车。
(5) 《志》:古书。
(6) 京:郑庄公弟叔段之邑。栎:郑子元之邑。子元后与其兄郑昭公争位,为厉公。
(7) 蒲:宁植之邑。戚:孙林父之邑。
(8) 萧、蒙:宋公子鲍之邑。
(9) 弁、费:季氏之邑。
(10) 渠丘:雍廪之邑。
(11) 曲沃:栾盈之邑。
(12) 征、衙:公子之邑。
(13) 叔段以京患庄公:叔段是郑庄公同母弟,公元前722年,他据京邑反叛,后被庄公驱逐。
(14) 栎人实使郑子不得其位:公元前680年,郑厉公子元自栎邑起兵,派人刺杀子仪。栎人,指郑厉公。郑子,郑庄公之子子仪,郑厉公之弟。按,《左传》作“郑庄公城栎而置子元焉,使昭公不立”。意即郑庄公将子元安置于栎,后来子元便以栎为根据地与郑昭公争位。
(15) 卫蒲、戚实出献公:公元前559年,宁植与孙林父驱逐卫献公。
(16) 宋萧、蒙实弑昭公:公元前611年,宋公子鲍射杀昭公自立。
(17) 鲁弁、费实弱襄公:公元前562年,鲁国季孙氏三分公室,政归三家,鲁襄公被架空。
(18) 齐渠丘实杀无知:公元前686年,齐公子无知杀襄公自立,次年为雍廪所杀。
(19) 晋曲沃实纳齐师:公元前550年,栾盈由齐护送至曲沃,从曲沃攻入绛都,齐国遂因栾盈之乱而伐晋。
(20) 秦征、衙实难桓、景:指秦公子势力侵逼秦桓公、秦景公。难,侵逼。
【译文】
楚灵王修筑陈、蔡、不羹城墙,派仆夫子皙咨询范无宇,说:“华夏各国诸侯不归附楚国而只是事奉晋国,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晋国离它们近而楚国离它们远。如今我修筑陈、蔡、不羹三国城墙,它们都是可出一千辆兵车的大城,它们的军力也就与晋国相当了。又加上楚国本身,各国诸侯大概会来归附吧?”范无宇回答说:“古书上说,国家修筑大城,从来没有对国家有利的。从前郑国有京、栎二邑,卫国有蒲、戚二邑,宋国有萧、蒙二邑,鲁国有弁、费二邑,齐国有渠丘之邑,晋国有曲沃之邑,秦有征、衙二邑。叔段凭借京邑反叛郑庄公,郑庄公几乎被打败,栎人郑厉公居栎,使郑君子仪不能保有君位。卫国蒲、戚之人驱逐卫献公,宋国公子鲍凭借萧、蒙二邑篡弑宋昭公,鲁国季孙氏凭借弁、费二邑削弱鲁襄公权力,齐国渠丘大夫雍廪杀死齐君无知,晋国栾盈在曲沃接纳齐师,秦国公子凭借征、衙二邑侵逼秦桓公和秦景公,这些叛逆事件在各诸侯国都有记载,都是修筑大城不利于国家的例子。
【原文】
“且夫制城邑若体性焉(1),有首领股肱(2),至于手拇毛脉(3),大能掉小(4),故变而不勤(5)。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民有君臣,国有都鄙,古之制也。先王惧其不帅(6),故制之以义,旌之以服(7),行之以礼,辩之以名(8),书之以文(9),道之以言(10)。既其失也(11),易物之由(12)。夫边境者,国之尾也,譬之如牛马,处暑之既至,虻之既多(13),而不能掉其尾,臣亦惧之。不然,是三城也,岂不使诸侯之心惕惕焉(14)。”
【注释】
(1) 体性:身体特性。
(2) 首:头。领:脖子。股:大腿。肱:臂。
(3) 手拇:手的大指。毛:毛发。脉:血脉。
(4) 掉:摇动。
(5) 变:变动。勤:劳。
(6) 帅:遵循。
(7) 旌:识别。
(8) 名:徽号。
(9) 文:文字。
(10) 道:表述。
(11) 失:指失去规范。
(12) 易物:改变尊卑服饰器物制度。
(13) 虻:牛虻。
(14) 惕惕:警惧的样子。
【译文】
“况且建筑城邑如同人的身体,有头、脖子、大腿、手臂,乃至于手指、毛发、血脉,身体大的部位能够指挥、摇动小的部位,因此人体行动并不感到劳苦。大地有高有下,天气有暗有明,民众有君有臣,国家有国都有边邑,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先王担心人们不能遵循制度,因此用道义来节制,用服饰识别尊卑,用礼仪来规范行为,用徽号来分辨,用文字来书写,用语言来表述。之所以失去制度规范,就是因为改变了尊卑服饰器物制度。边境,是国家的尾巴,比如牛马,处暑时节到了,牛虻多起来,牛马却不能摇动尾巴,我也怕国家会尾大不掉啊。不然的话,陈、蔡、不羹这三座城邑,难道不足以让诸侯心生畏惧吗?”
【原文】
子晳复命,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则(1)?是言诞也(2)。”右尹子革侍(3),曰:“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是其言可以惧哉!”三年,陈、蔡及不羹人纳弃疾而弑灵王(4)。
【注释】
(1) 是知天咫,安知民则:咫、则,均为语气词。
(2) 诞:虚妄。
(3) 右尹:楚国官名。子革:然丹。
(4) 三年,陈、蔡及不羹人纳弃疾而弑灵王:指公元前529年楚灵王驻于乾溪,公子黑肱、公子比发动叛乱,灵王被逼自杀,公子弃疾作为蔡公趁机夺取楚国君位,是为楚平王。弃疾,楚平王,楚恭王之子、楚灵王之弟。
【译文】
仆夫子晳向楚灵王复命,楚灵王说:“范无宇这人只懂天道,怎么懂治民之道?这些话真是荒诞。”右尹子革在一旁侍坐,说:“民众,是天之所生。懂天道,必定懂治民之道。他的这些话值得警惕啊!”三年之后,陈、蔡及不羹民众送公子弃疾入郢都继位而杀死楚灵王。
左史倚相儆申公子亹
【原文】
左史倚相廷见申公子亹(1),子亹不出,左史谤之(2),举伯以告(3)。子亹怒而出,曰:“女无亦谓我老耄而舍我(4),而又谤我!”
【注释】
(1) 左史倚相:楚国史官,以博学著称。廷:王引之认为应为“迋(wǎnɡ)”,往。申公子亹:楚国大夫申公史老。
(2) 谤:批评。
(3) 举伯:楚国大夫。
(4) 无亦:不要。耄:八十曰耄。舍:弃。
【译文】
左史倚相往见申公子亹,子亹不出来相见,左史倚相批评子亹,楚国大夫举伯将左史倚相的批评告诉子亹。子亹生气地出来,说:“你不要认为我年老而舍弃我,然后又批评我!”
【原文】
左史倚相曰:“唯子老耄,故欲见以交儆子(1)。若子方壮,能经营百事,倚相将奔走承序(2),于是不给(3),而何暇得见?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4),犹箴儆于国(5),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6),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7),必诵志而纳之(8),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9),位宁有官师之典(10),倚几有诵训之谏(11),居寝有亵御之箴(12),临事有瞽史之导(13),宴居有师工之诵(14)。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15),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16)。及其没也,谓之睿圣武公(17)。子实不睿圣,于倚相何害。《周书》曰(18):‘文王至于日中昃(19),不皇暇食(20)。惠于小民,唯政之恭。’文王犹不敢骄。今子老楚国而欲自安也,以御数者(21),王将何为?若常如此,楚其难哉(22)!”子亹惧,曰:“老之过也(23)。”乃骤见左史(24)。
【注释】
(1) 交:夹,指从各方面用力。儆:告诫。
(2) 承序:承顺。
(3) 给:供。
(4) 卫武公:卫国君主,姬姓,名和,公元前812—公元前758年在位,是卫国贤君。
(5) 箴:劝诫。
(6) 师长士:众士。
(7) 言:指批评之言。
(8) 志:记。
(9) 舆:兵车。旅贲:勇士。规:规谏。
(10) 位宁:指君主位置,位是君主俯视朝廷的宝座,宁是君主所立之处。官师:师长。典:常。
(11) 几:几案。诵训之谏:指百工乐师将讽诵规谏内容书写在几案之上。
(12) 亵御:近侍。亵,近。
(13) 临事:面临祭祀与战争大事。瞽:乐师。史:太史。
(14) 宴居:闲居。师工:盲人乐师。
(15) 御:俞樾认为读为“语”。
(16) 《懿》戒:指《诗经·大雅·抑》。
(17) 睿:明。圣:通达。武:威强睿德曰武。
(18) 《周书》:此指《尚书·周书·无逸》。
(19) 昃(zè):太阳偏西。
(20) 不皇暇食:没有时间吃饭。皇,通“遑”。暇,空闲。
(21) 御:止。数者:批评数落的人。
(22) 难:难以为治。
(23) 老:子亹名史老。
(24) 骤:屡次。
【译文】
左史倚相说:“正因为您年老,所以我才想从各方面来告诫您。如果您正处壮年,能够处理各种国事,那么倚相将会奔走先后承顺您的命令,对此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来见您?从前卫武公九十五岁高龄,尚且警戒国人,说:‘卫国从卿以下至于众士,只要是在朝为官,不要认为我年老而舍弃我,一定要恭敬地在朝任职,早晚都要劝诫我;听到哪怕只有一两句批评言论,一定要诵记下来告诉我,以此来训导我。’他在兵车中有勇士的规谏,在朝廷上有官员师长讲述的法典,倚靠在几案上有讽诵的规谏,在寝宫有近侍的劝诫,遇到祭祀、战争大事有瞽师、太史的教导,闲居有乐师的讽诵。史官不停地记载,瞽矇乐师不停地讽诵,献上训导之语,卫武公于是作《懿》戒以自我戒勉。等到他死后,国人称他为睿圣武公。如果您实在不想做明圣的人,这对我倚相有什么害处?《周书·无逸》说:‘周文王到太阳偏西,都没有时间吃饭。他一心想着施惠给小民,一心想着恭敬施政。’周文王尚且不敢骄傲。如今您在楚国倚仗年老就想自求安逸,抵制批评的人,君王将怎么办?如果您经常如此,楚国就难治了!”子亹害怕了,说:“这是我的过错。”于是屡次接见左史。
白公子张讽灵王宜纳谏
【原文】
灵王虐,白公子张骤谏(1)。王患之,谓史老曰(2):“吾欲已子张之谏(3),若何?”对曰:“用之实难(4),已之易矣。若谏,君则曰:‘余左执鬼中(5),右执殇宫(6),凡百箴谏,吾尽闻之矣,宁闻他言?’”
【注释】
(1) 白公子张:楚国白邑大夫。骤:屡次。
(2) 史老:子亹。
(3) 已:止。
(4) 用:将白公子张的劝谏付诸实施。
(5) 鬼中:犹录鬼簿。
(6) 殇宫:指殇者的灵魂。殇,夭折。宫,读为“躬”,身。
【译文】
楚灵王暴虐,白公子张屡次劝谏。楚灵王对此感到烦心,对史老说:“我想让子张停止劝谏,该怎么办呢?”史老回答说:“将白公子张的劝谏付诸实施确实很难,让他停止劝谏很容易。如果子张再劝谏,君王就说:‘我左手执录鬼簿,右手执殇者灵魂,所有规谏,我全都听说过了,难道还想听其他劝谏吗?’”
【原文】
白公又谏,王如史老之言。对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1),至于神明(2),以入于河(3),自河徂亳(4),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5)。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6)。’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7),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8),得傅说以来,升以为公(9),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女作砺(10)。若津水(11),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12)。启乃心(13),沃朕心(14)。若药不瞑眩(15),厥疾不瘳(16)。若跣不视地(17),厥足用伤。’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18),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忘,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余(19),无余弃也。’今君或者未及武丁,而恶规谏者,不亦难乎!
【注释】
(1) 殷武丁:即殷高宗,为殷中兴之君。耸:敬。
(2) 至于神明:通于神明。
(3) 入于河:指殷高宗迁都河内。
(4) 徂(cú):往。亳:商都,在今河南偃师。
(5) 道:指为君之道。
(6) 禀令:禀受命令。
(7) 类:善。
(8) 象梦:绘出梦中贤人图像。旁:广泛。
(9) 得傅说(yuè)以来,升以为公:传说武丁梦得圣人,名叫说,于是按照梦中所见绘出图像,遍求于野,后在傅岩得到傅说,傅说正为筑墙奴隶,武丁任命他为相,国家得到大治。
(10) 砺:磨刀石。
(11) 津水:水涨溢,泛滥。
(12) 霖:下雨三日以上为霖。
(13) 启:开。
(14) 沃:浇灌。
(15) 瞑眩:头晕目眩。
(16) 厥:其。瘳(chōu):病愈。
(17) 跣(xiǎn):赤脚。
(18) (yì):治理。
(19) 交:夹,从各方面用力。修:勉励。
【译文】
白公又一次进谏,楚灵王将史老的话说了一遍。白公对答说:“从前殷武丁能够敬重美德,通于神明,他先是将国都迁到河内,后来又从河内迁往亳都,于是他用了三年时间,沉默思考为君之道。朝廷卿士对此深感忧患,说:‘君王说话发出号令,如果君王不说话,那么我们就无从禀受命令了。’武丁于是发布文书,说:“由于我肩负着治理四方的重任,所以我害怕我的道德不善,因而我不愿说话。’发布文书之后,武丁又派人拿着梦中贤人图像广求四方之贤,得到傅说,将他请来,提升傅说为上公,让傅说早晚规谏,说:‘如果我是金属,那么我就用您作磨刀石。如果我遭遇洪水,那么我就用您作为舟船。如果我遭遇天旱,那么我就用您作为甘霖喜雨。开启您的心智,浇灌我的心灵。如果药不让人头晕目眩,那么病就不能痊愈。如果赤脚走路不看地,那么脚就会受伤。’像武丁这样通于神明,他的圣德明睿广博,他的才智没有缺陷,尚且自称未能治理好国家,因此三年沉默来思考为君之道。在得道之后,尚且不敢专制,派人按图像广求圣人。得到圣人作为辅佐之后,又怕自己疏忽遗忘,因此要求傅说早晚规谏,说:‘您一定要从各方面勉励我,不要抛弃我。’如今君王或许没有达到武丁的境界,而厌恶规谏,不是难以治国吗!
【原文】
“齐桓、晋文,皆非嗣也(1),还轸诸侯(2),不敢淫逸,心类德音(3),以德有国。近臣谏,远臣谤,舆人诵(4),以自诰也(5)。是以其入也,四封不备一同(6),而至于有畿田(7),以属诸侯(8),至于今为令君(9)。桓、文皆然,君不度忧于二令君(10),而欲自逸也,无乃不可乎?《周诗》有之曰(11):‘弗躬弗亲(12),庶民弗信。’臣惧民之不信君也,故不敢不言。不然,何急其以言取罪也?”
【注释】
(1) 嗣:嫡嗣。
(2) 还轸:巡回游历。
(3) 类:率,遵循。德音:善言忠告。
(4) 舆人:众人。诵:诵善败。
(5) 自诰:自我诫勉。
(6) 四封:四境。备:满。同:方圆百里为同。
(7) 畿田:方圆千里的土地。
(8) 属:会盟。
(9) 令君:明君。
(10) 度:思考。忧:担忧。
(11) 《周诗》:此指《诗经·小雅·节南山》。
(12) 躬:亲身。
【译文】
“齐桓公、晋文公二人,都不是嫡嗣,他们出奔游历诸侯,不敢放纵,内心遵循忠言德音,最终依靠自己的善德而拥有国家。近臣规谏,远臣批评,众人讽诵,这些都被他们用来自我告诫。因此他们回国即位时,四境面积不满百里,而最终发展为方圆千里的大国,主盟诸侯,到现在仍被称为明君。齐桓公、晋文公都能做到这样,君王不考虑担忧自己比不上二位明君,反而想自我放纵,这恐怕不可以吧?《诗经·小雅·节南山》有诗句说:‘君主为政不能躬亲,民众就不会信任。’我怕楚国民众不信任君王,因此不敢不说。要不是这样,我为什么要急于以言获罪呢?”
【原文】
王病之,曰:“子复语。不穀虽不能用,吾慭寘之于耳(1)。”对曰:“赖君用之也,故言。不然,巴浦之犀、犛、兕、象(2),其可尽乎,其又以规为瑱也(3)?”遂趋而退,归,杜门不出。七月,乃有乾谿之乱,灵王死之。
【注释】
(1) 慭(yìn):愿。寘:置。
(2) 巴浦:楚国地名。犛(máo):野牛。形状毛尾全同牦牛,但比牦牛大。一说即牦牛。
(3) 瑱(tiàn):塞耳之玉。
【译文】
楚灵王对此感到心烦,说:“您可以再说。我虽然不能采纳,但我愿意将您的劝谏放在耳边。”白公回答说:“我希望君王能够采用,因此才说出来。不然的话,巴浦的犀、犛、兕、象,难道可以用尽吗,又何必以规谏作为塞耳呢?”说完便快步退出,回家以后,闭门不出。七个月之后,就发生了乾谿之乱,楚灵王自杀而死。
左史倚相儆司马子期唯道是从
【原文】
司马子期欲以妾为内子(1),访之左史倚相,曰:“吾有妾而愿(2),欲笄之(3),其可乎?”对曰:“昔先大夫子囊违王之命谥;子夕嗜芰,子木有羊馈而无芰荐。君子曰:违而道(4)。谷阳竖爱子反之劳也,而献饮焉,以毙于鄢(5);芋尹申亥从灵王之欲,以陨于乾谿(6)。君子曰:从而逆(7)。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夫子木能违若敖之欲(8),以之道而去芰荐,吾子经营楚国,而欲荐芰以干之(9),其可乎?”子期乃止。
【注释】
(1) 司马子期:楚平王之子公子结,为楚国大司马。内子:卿之嫡妻。
(2) 愿:忠实。
(3) 欲笄(jī)之:指扶为正妻。笄,簪子,此处指嫡妻首饰衡笄。
(4) 违而道:违命合道。
(5) 谷阳竖爱子反之劳也,而献饮焉,以毙于鄢:鄢陵之战当日晋楚未分胜负,子反本欲整军再战,因子反嗜酒,谷阳竖献酒。楚恭王召子反,子反醉不能见,楚师遂败退,子反因而自杀。谷阳竖,楚国大司马子反的小臣。
(6) 芋尹申亥从灵王之欲,以陨于乾谿:公元前529年,楚灵王于乾谿败逃,申亥在棘门找到灵王带回家,灵王自缢,申亥以二女为楚灵王殉葬。芋尹,楚国芋地长官。申亥,申无宇之子。
(7) 从而逆:从君欲而违道。
(8) 若敖:指屈到。
(9) 荐芰以干之:子期以妾为妻,如同以芰祭子夕。干,犯。
【译文】
司马子期想以妾为嫡妻,为此向左史倚相咨询,说:“我有一个妾,人很老实,想把她扶为嫡妻,可以吗?”左史倚相回答说:“从前先大夫子囊违背楚恭王关于谥号的遗命;子夕喜欢吃菱角,子木祭祀只用羊而不进献菱角。君子对此评论说:虽然违背君父之命却符合道义。谷阳竖怜惜子反作战劳苦,献酒给他喝,结果让子反命丧鄢陵;芋尹申亥迎合楚灵王的欲望,让两个女儿丧命乾谿。君子对此评论说:顺从君主欲望却违背道义。君子的行为,是想追求道义,因此进退周旋,只听从道义。子木能违背若敖子夕的欲望,以此合道而不进献菱角,您主持楚国政务,却想进献菱角来违犯道义,这可以吗?”子期于是放弃了以妾为妻的打算。
观射父论绝地天通
【原文】
昭王问于观射父(1),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2),何也?若无然(3),民将能登天乎(4)?”
【注释】
(1) 昭王:楚昭王,平王之子,名壬,又名轸。观射父:楚国大夫。
(2) 《周书》:此指《尚书·周书·吕刑》。重、黎:颛顼时掌管天地之臣,重为南正司天,黎为火正司地。
(3) 无然:不是这样。
(4) 民:人。
【译文】
楚昭王问大夫观射父,说:“《尚书·周书·吕刑》所说的重、黎使天地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这样,人还能登天吗?”
【原文】
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1)。民之精爽不携贰者(2),而又能齐肃衷正(3),其智能上下比义(4),其圣能光远宣朗(5),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6),如是则明神降之(7),在男曰觋(8),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9),而为之牲器时服(10),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11),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洁之服(12),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13)。使名姓之后(14),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15),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16)。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17),是谓五官(18),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19),敬而不渎(20),故神降之嘉生(21),民以物享(22),祸灾不至,求用不匮。
【注释】
(1) 民神不杂:指司民、司神之官各异。
(2) 爽:明。携:杂。贰:二。
(3) 齐:一。肃:敬。衷:中。
(4) 比义:比度。
(5) 圣:通。光远:广远。宣朗:明朗。
(6) 彻:达。
(7) 降:下。
(8) 觋(xí):男巫。
(9) 处:居。位:祭位。次主:尊卑先后的次序。
(10) 牲:指牲畜毛色、小大。器:祭器。时服:四时祭祀所着服色。
(11) 光烈:光明。
(12) 号:名号。高祖之主:远祖神主。昭穆:祖宗神主的排列次序,父昭居左,子穆居右,始祖居中。齐(zhāi):庄。崇:修饰。禋(yīn):洁净的祭祀。
(13) 祝:太祝,掌管祈求幸福吉祥。
(14) 名姓:指旧族。
(15) 生:万物生长。牺:指纯毛色。牲:指牛、羊、豕。牺牲合称,指用于祭祀的牲畜。类:类别。采服:祭祀时所穿的服饰。彝器:用于祭祀的鼎、尊、俎、豆等器物。量:数量。次主之度:按照亲疏排列神主次序的尺度。次,排列次序。屏摄之位:指按照亲疏尊卑排列的祭祀位置。屏,屏风。摄,扇。坛场:祭祀的场所。
(16) 率:遵循。宗:宗伯,掌祭祀礼仪。
(17) 类物:各种事物。
(18) 五官:五行之官,木正句芒,火正祝融,金正蓐收,水正玄冥,土正后土。
(19) 异业:异事。
(20) 渎:亵渎。
(21) 嘉生:吉祥事物。
(22) 民以物享:民众用牺牲黍稷祭神。
【译文】
观射父回答说:“《周书》所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古时候司民、司神之官不会杂处。民众之中那些精明没有二心的人,而又能做到专一、恭敬、中正,他的智慧能够上下比度,他的通达能够广远明朗,他的洞明能够光照万物,他的耳聪能够听到四方,这样明神就会下附到他们身上,具备这种能力的男性叫做觋,具备这种能力的女性叫做巫。这些巫觋制定神灵居所和祭位次序,规定牺牲、祭器、四时祭服,而后选择先圣后裔中品质光明,能够知道山川名号、远祖神主、宗庙事务、昭穆世系、庄敬勤谨、礼节适宜、威仪规则、容貌修饰、忠信品质、洁祀祭服,能够尊敬明神的人,让他们做太祝。选择著名姓氏的后裔,能够知道四时物产、牺牲动物、玉帛类别、祭服准仪、彝器数量、神主次序、祭者位次、祭坛场所、上下神祇、氏姓出处,诚心遵循旧典的人做宗伯。于是设有天地神民以及各种事物的官员,称之为金正、木正、水正、火正、土正五官,各司其职,不相混乱。下民因此能有忠信,天神因此能有明德,民神异事,恭敬而不亵渎,因此神降下吉祥事物,下民以各种祭物献享,祸灾不会到来,财用不会匮乏。
【原文】
“及少皞之衰也(1),九黎乱德(2),民神杂糅(3),不可方物(4)。夫人作享(5),家为巫史(6),无有要质(7)。民匮于祀(8),而不知其福(9)。烝享无度(10),民神同位。民渎齐盟(11),无有严威(12)。神狎民则(13),不蠲其为(14)。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15),莫尽其气(16)。颛顼受之(17),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18),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19),是谓绝地天通(20)。
【注释】
(1) 少皞(hào):黄帝之子金天氏,古代东夷族首领,传说中的古代圣王。
(2) 九黎:古代南方部落名,其种族繁多,故曰九黎。乱德:破坏已有的秩序。
(3) 杂糅:混杂相扰。
(4) 方物:辨别名物。
(5) 夫人:人人。作享:祭祀。
(6) 家为巫史:家家自为巫史。巫主降神,史主位次。
(7) 要质:盟誓之诚。
(8) 民匮于祀:民众因祭祀泛滥而匮乏。
(9) 不知其福:未获神灵赐福。
(10) 烝享:献祭。无度:没有法度。
(11) 渎:亵渎。齐盟:犹同盟。齐,同“斋”。盟,盟誓。
(12) 严:敬。威:畏。
(13) 狎:习。则:法则。
(14) 蠲(juān):洁。
(15) 荐:重,再。臻:至。
(16) 莫尽其气:民众未能尽获受命之气而早夭。气,受命之气。
(17) 颛顼:黄帝之曾孙,号高阳氏。受之:受命而王。
(18) 南:阳位。正:长。司:主。属:会。
(19) 侵:侵犯。
(20) 绝地天通:绝地民与天神相通之道。
【译文】
“到少皞衰落的时候,南方九黎破坏已有的秩序,地民与天神混杂相扰,不可辨别名物。人人祭祀,家家自为巫史,没有盟誓之诚。民众因祭祀泛滥而匮乏,而未获神灵赐福。祭祀没有法度,地民与天神处于同等位置。民众亵渎斋戒盟誓,对天神没有敬畏之心。天神习狎民众祭祀法则,认为民众祭祀行为不洁。祥瑞事物不再降生,民众没有嘉谷献享。祸灾一再到来,民众未能尽获受命之气而早夭。颛顼受命而王,于是命南正重主管天以会众神,命火正黎主管地以会众民,让祭祀恢复旧规,不要互相侵犯亵渎,这就叫做绝地民与天神相通之道。
【原文】
“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1),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2),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3),而别其分主者也(4)。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5),当宣王时,失其官守(6),而为司马氏(7)。宠神其祖(8),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9),黎实下地。’遭世之乱(10),而莫之能御也(11)。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何比之有(12)?”
【注释】
(1) 三苗:九黎的后代。
(2) 育:培育。重、黎之后:指羲氏、和氏。
(3) 叙:次。
(4) 分:位。
(5) 程伯休父:程是国名,伯是爵位,休父是名。
(6) 失其官守:失去天地之官的官位职守。
(7) 司马氏:程伯休父以诸侯身份为周王室大司马。
(8) 宠:尊。
(9) 实:语助词,用以加强语意。
(10) 遭世之乱:指西周末年政治动乱。
(11) 御:止。
(12) 比:比近。
【译文】
“后来,三苗恢复九黎乱德,唐尧重新培育重、黎后裔中不忘旧业的羲氏、和氏,让他们重新掌天地之官。一直延续到夏朝、商朝,因此重、黎后人世世代代掌管天地,分管地民与天神的位次。到了周朝,程伯休父是重、黎的后人,在周宣王时期,程伯休父失去掌管天地的官职,成为司马氏。程伯休父的后人为了尊崇、神化他们的祖先,在民众中建立威信,说:‘重实能上天,黎实能下地。’后来遭到时世动乱,没有人能够制止这种说法。不然的话,天地形成之后就不会变化,天地哪有相接近的呢?”
观射父论祀牲
【原文】
子期祀平王(1),祭以牛俎于王(2),王问于观射父,曰:“祀牲何及(3)?”对曰:“祀加于举(4)。天子举以大牢(5),祀以会(6);诸侯举以特牛(7),祀以大牢;卿举以少牢(8),祀以特牛;大夫举以特牲(9),祀以少牢;士食鱼炙(10),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鱼。上下有序,则民不慢。”
【注释】
(1) 子期:楚平王之子。
(2) 以:通“已”,完毕。牛俎:祭祀所用牛肉。王:楚昭王。名壬,又名轸,平王之子。
(3) 祀牲:祭祀所用的牲畜。何及:用哪些。
(4) 加:增加。举:君主在朔望之日祭祖。
(5) 大牢:太牢,牛、羊、猪。
(6) 会:韦昭注曰:“会三大牢,举四方之贡。”
(7) 特牛:一头牛。
(8) 少牢:羊、猪。
(9) 特牲:一头猪。
(10) 炙:烧烤的肉。
【译文】
子期祭祀其父楚平王,祭祀完毕后,将祭祀用的牛肉进献给楚昭王,昭王问观射父,说:“祭祀所用牲畜有哪些?”观射父说:“祭祀用牲,要比朔望供奉祖先的祭品丰盛。天子朔望祭祖是用牛、羊、猪一太牢,祭祀时则要用三太牢;诸侯朔望祭祖时用一头牛,祭祀时则用牛、羊、猪一太牢;卿朔望祭祖时用羊、猪一少牢,祭祀时则用一头牛;大夫朔望祭祖时用一头猪,祭祀时则用羊、猪一少牢;士平时食用鱼肉和烤肉,祭祀时用一头猪;庶民百姓吃菜,祭祀时用鱼。上下尊卑有次序,这样民众就不会轻慢。”
【原文】
王曰:“其小大何如?”对曰:“郊禘不过茧栗(1),烝尝不过把握(2)。”王曰:“何其小也?”对曰:“夫神以精明临民者也,故求备物(3),不求丰大。是以先王之祀也,以一纯、二精、三牲、四时、五色、六律、七事、八种、九祭、十日、十二辰以致之(4),百姓、千品、万官、亿丑、兆民经入畡数以奉之(5),明德以昭之,和声以听之(6),以告遍至(7),则无不受休(8)。毛以示物(9),血以告杀(10),接诚拔取以献具(11),为齐敬也(12)。敬不可久,民力不堪,故齐肃以承之(13)。”
【注释】
(1) 郊禘:郊祭天地。茧栗:牛角之形如蚕茧和栗子,指牛犊。
(2) 烝:冬祭。尝:秋祭。把握:牛角之形一手能握住,指小牛。
(3) 备物:具备牺牲。
(4) 一纯:内心纯一。二精:祭祀所用玉和帛。三牲:牛、羊、猪。四时:春夏秋冬四季物产。五色:五采祭服。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七事:天、地、民、四时之务。八种:八音。九祭:九州助祭。十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5) 百姓:百官所受氏姓。千品:百姓之下各有僚属十类,故称千品。万官:五物之官,其下陪属万官。亿丑:万官之下各有僚属十类,为亿类。兆民:亿兆庶民。经入:十兆收入为经。畡(ɡāi)数:十经为畡。泛指极大的数目。
(6) 和声:中和之声。
(7) 至:神至。
(8) 休:庆。
(9) 毛以示物:祭祀时献上牺牲之毛以示毛色纯正。物,色。
(10) 血以告杀:祭祀时献上牲血以示新杀。
(11) 接诚:接诚于神。拔取:拔毛取血。献具:献其备物。
(12) 齐敬:洁敬。
(13) 齐肃:迅速。承:承奉。
【译文】
昭王问:“牺牲的小大如何?”观射父说:“郊祭天地所用牲畜的角不过蚕茧和栗子那么大,秋冬祭祀所用牲畜的角不过一只手能握住那么大。”昭王说:“怎么这么小呢?”观射父说:“神灵是以精细明察来监临民众,因此要求牺牲完备,不要求肥大。所以先王的祭祀,用专一纯正之心、玉和帛二种精品、牛羊猪三牲、春夏秋冬四时、五采祭服、黄钟等六律、天地民和四时七事、八种乐器、九州助祭、天干十日、地支十二辰,招致神灵歆享牺牲,还有受氏姓的百官、上千的臣僚、上万的官员、上亿的各类官属,上兆的民众,都用自己的收入敬奉神灵,用明德来昭示崇敬,用中和之声让神灵倾听,告祭之后神灵都降下祭坛,所有祭祀者都蒙受神灵所赐的吉庆。献上牺牲之毛以示毛色纯正,献上牲血以示新杀,接诚于神,拔毛取血,进献备物,为的是表达洁敬。如此虔敬的祭祀不可长久,因为民力承受不了,因此牲畜稍微长大就要尽快地供奉给神灵。”
【原文】
王曰:“刍豢几何(1)?”对曰:“远不过三月,近不过浃日(2)。”王曰:“祀不可以已乎(3)?”对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抚国家、定百姓也(4),不可以已。夫民气纵则底(5),底则滞(6),滞久而不振(7),生乃不殖(8)。其用不从(9),其生不殖,不可以封(10)。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11)。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时。天子遍祀群神品物(12),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13),卿大夫祀其礼(14),士、庶人不过其祖。日月会于龙(15),土气含收(16),天明昌作(17),百嘉备舍(18),群神频行(19)。国于是乎蒸尝,家于是乎尝祀(20)。百姓夫妇择其令辰(21),奉其牺牲,敬其粢盛(22),洁其粪除(23),慎其采服,禋其酒醴(24),帅其子姓(25),从其时享,虔其宗祝(26),道其顺辞,以昭祀其先祖,肃肃济济(27),如或临之。于是乎合其州乡朋友婚姻(28),比尔兄弟亲戚(29)。于是乎弭其百苛(30),殄其谗慝(31),合其嘉好,结其亲昵,亿其上下(32),以申固其姓。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33),王后必自舂其粢;诸侯宗庙之事,必自射牛,刲羊、击豕(34),夫人必自舂其盛。况其下之人,其谁敢不战战兢兢,以事百神!天子亲舂禘郊之盛,王后亲缲其服(35),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谁敢不齐肃恭敬致力于神!民所以摄固者也(36),若之何其舍之也(37)!”
【注释】
(1) 刍豢:养牛羊曰刍,养犬豕曰豢。
(2) 远不过三月,近不过浃(jiā)日:远,指牛、羊、猪三牲。近,指鸡鸭之类。浃日,十日。
(3) 已:止。
(4) 昭孝:昭示孝道。息民:蕃息民众。
(5) 气:志气。纵:放纵。底:止住,停滞。
(6) 滞:废滞。
(7) 振:振兴。
(8) 生:生物。殖:长。
(9) 不从:不听从上令。
(10) 封:封国。
(11) 日祭:每日祭祀祖考。月享:每月祭祀曾祖高祖。时类:每季祭祀两位功德卓著的祖先。岁祀:每年合祭祖先神主。
(12) 品物:指各类动植物之神。
(13) 三辰:日、月、星。
(14) 卿大夫祀其礼:礼规定,卿大夫祭先祖以及门、户、宅、井、灶五神。
(15) 龙(dòu):龙尾,指二十八宿中的尾宿。
(16) 含收:收缩。
(17) 昌:盛。作:起。
(18) 百嘉:百种嘉谷。备舍:完备入舍。
(19) 频行:并行求食。
(20) 家:卿大夫之家。尝:尝百物。
(21) 令辰:良辰。
(22) 粢盛:祭祀所用谷物。
(23) 粪除:扫除。
(24) 禋:洁。
(25) 子:众子。姓:同姓宗族。
(26) 宗:主管祭祀。祝:主管祈祷。
(27) 肃肃:严肃恭敬的样子。济济:众多的样子。
(28) 合:会。
(29) 比:亲近。
(30) 弭:止。百苛:各种苛政。
(31) 殄:绝。
(32) 亿:安。
(33) 牲:牛。
(34) 刲(kuī):刺,割。击:杀。
(35) 缲(sāo):缫丝。服:祭服。
(36) 摄:持,维系。
(37) 舍:废。
【译文】
昭王问:“祭祀用的牲畜要养多久?”观射父回答说:“豢养牛、羊、猪三牲不超过三个月,喂养鸡、鸭不超过十日。”昭王又问:“祭祀不可以废除吗?”观射父说:“祭祀是用来昭示孝道繁息民众、镇抚国家、安定百姓的礼仪,不可以废除。民众志气放纵就会停止,停止就会废滞,废滞太久就会不能振兴,民生因此就不能成长繁殖。民众不听从上令,民生不能成长繁殖,就不可以封国。因此古代先王每日祭祀祖考,每月祭祀曾祖高祖,每季祭祀两位功德卓著的祖先,每年合祭祖先神主。诸侯不必日祭,卿大夫不必月祭,士庶人不必四时祭祀。天子遍祀群神及万物之神,诸侯祭祀天地、日月星三辰及其土地山川之神,卿大夫根据礼制祭先祖以及门、户、宅、井、灶五神,士庶人不过是祭祀自己的祖先。日月会于尾宿之时,大地土气收缩,天气清明,各种嘉谷都收获入库,群神并行降临求食。诸侯国于是开始秋祭和冬祭,卿大夫之家于是举行秋祭,百姓夫妇选择吉日良辰,供奉牺牲,敬献谷物,打扫清洁,谨慎地选择祭服,准备洁净的甜酒,率领众子和同姓宗族,按照祭礼献上祭品,宗祝虔诚地履行职责,诵读祝祷之辞,隆重地祭祀先祖,严肃恭敬,济济一堂,如同祖先神灵降临一般。于是会合本州本乡朋友姻亲,使兄弟亲戚更为亲近。于是废除各种苛政,杜绝谗佞之言,会合亲朋好友,缔结亲昵关系,安定上下,以此重新稳固同姓关系。对上来说,君主可以通过祭祀来教育民众虔敬,对下来说,民众可以通过祭祀来表明事奉君主之心。天子在举行郊祭天地之前,一定要亲自射杀牲畜,王后一定要亲自舂谷;诸侯在祭祀宗庙之前,一定要亲自射杀牲牛,割羊、杀猪,诸侯夫人一定要亲自舂谷。何况天子诸侯以下之人,谁敢不战战兢兢,事奉百神!天子在郊祭天地时亲自舂谷,王后亲自缫丝织成祭服,自公侯以下至于庶人,谁敢不严肃恭敬,效力于神!祭祀是用来维系、稳固民心的礼仪,怎么能够废弃呢!”
【原文】
王曰:“所谓一纯、二精、七事者,何也?”对曰:“圣王正端冕(1),以其不违心(2),帅其群臣精物以临监享祀(3),无有苛慝于神者(4),谓之一纯。玉帛为二精。天、地、民及四时之务为七事。”王曰:“三事者,何也?”对曰:“天事武(5),地事文(6),民事忠信(7)。”王曰:“所谓百姓、千品、万官、亿丑、兆民经入畡数者,何也?”对曰:“民之彻官百(8)。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9),而物赐之姓(10),以监其官(11),是为百姓。姓有彻品(12),十于王谓之千品。五物之官(13),陪属万为万官(14)。官有十丑,为亿丑。天子之田九畡,以食兆民,王取经入焉,以食万官。”
【注释】
(1) 端:玄端礼服。冕:大冠,礼帽。
(2) 不违心:心意端正。
(3) 精物:洁净的祭品。临监:亲临监视。享祀:献享祭祀。
(4) 苛慝:暴虐邪恶。
(5) 天事武:天为乾,乾为刚健,因此称武。
(6) 地事文:地为坤,坤为柔顺,因此称文。
(7) 民事忠信:民众以忠信为行。
(8) 彻:达。
(9) 质:有贤质。能言:能言其官职。
(10) 物赐之姓:以功事赐之姓。物,事。
(11) 监:充任。
(12) 姓有彻品:每一官姓,其僚属都有达于王者。
(13) 五物之官:指天、地、神、民、类物之官。
(14) 陪属:臣下之臣。
【译文】
昭王问:“您所说的一纯、二精、七事,是什么意思呢?”观射父回答说:“圣王端正礼服礼冠,心意端正,率领群臣,奉献洁净祭品,亲临监视献享祭祀,对神没有暴虐邪恶之心,这叫做一纯。玉和帛叫做二精。天、地、民以及四时之务称之为七事。”昭王问:“您所说的三事,是什么意思?”观射父回答说:“天事刚健为武,地事柔顺为文,民事以忠信为行。”昭王问:“您所说的百姓、千品、万官、亿丑、兆民经入畡数,是什么意思?”观射父回答说:“民众之中能够自达于天子的人有百数。王公子弟中有贤能资质、能言其官职、能听达其官的人,天子按照他们事功赐姓,以此充任官职,这叫做百姓。每一官姓有僚属十人达于天子,这叫做千品。天、地、神、民、类物五官,臣属为万数,这叫做万官。万官之下僚属又有十类,这叫做亿丑。天子有九州之田,用来养育兆民,天子收取十兆赋税,来养育万官。”
子常问蓄货聚马斗且论其必亡
【原文】
斗且廷见令尹子常(1),子常与之语,问蓄货聚马(2)。归以语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见令尹,令尹问蓄聚积实(3),如饿豺狼焉,殆必亡者也。夫古者聚货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马不害民之财用,国马足以行军(4),公马足以称赋(5),不是过也(6)。公货足以宾献(7),家货足以共用(8),不是过也。夫货、马邮则阙于民(9),民多阙则有离叛之心,将何以封矣(10)。
【注释】
(1) 斗且(jū):楚国大夫。廷:王引之说,“廷”是“迋”的讹字。迋,往。令尹:楚国国相。子常:名囊瓦。
(2) 蓄货:积蓄财物。
(3) 积实:积累财富。
(4) 国马:国家的军马。
(5) 公马:公卿的马。足以称赋:足可以与兵赋相称。
(6) 不是过也:不超过这个水平。
(7) 公货:公卿财货。宾献:馈赠和进献。
(8) 家货:大夫之家的财物。共:通“供”。
(9) 邮:通“尤”,过。阙:缺失。
(10) 封:封国。
【译文】
斗且前往见令尹子常,子常与斗且谈话,问蓄积财物与马匹之事。斗且归来后将谈话内容告诉弟弟,说:“楚国大概要灭亡了吧?否则,令尹大概免不了灾难吧?我去见令尹,令尹问蓄积财物,如同饿狼一般,恐怕是一定要灭亡的。古代聚积财物不妨害民众衣食的利益,聚集马匹不妨害民众的财用,国家的军马足以行军,公卿的马匹足以与兵赋相称,不会超过这个水平。公卿的财物足以馈赠和进献,大夫的财物足以供使用,不会超过这个水平。财物、马匹积蓄过多,民众财用就会缺失,民众缺失多了,就会有叛离之心,这将拿什么封国呢?
【原文】
“昔斗子文三舍令尹(1),无一日之积,恤民之故也。成王闻子文之朝不及夕也(2),于是乎每朝设脯一束、糗一筐(3),以羞子文(4)。至于今秩之(5)。成王每出子文之禄,必逃,王止而后复(6)。人谓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对曰:‘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者(7),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8),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故庄王之世灭若敖氏,唯子文之后在(9),至于今处郧(10),为楚良臣。是不先恤民而后己之富乎(11)?
【注释】
(1) 斗子文三舍令尹:斗子文,斗谷於菟,字子文,楚国名相。子文于公元前664年为楚国令尹,到公元前637年让位给子玉,其间几次被罢免又被任命。舍,放弃。
(2) 成王:名,一说名“恽”。朝不及夕:吃了早饭没有晚饭。
(3) 脯:肉干。糗(qiǔ):炒熟的干粮。
(4) 羞:献给。
(5) 秩:常规。
(6) 复:复位。
(7) 旷:空,指家中无财物。
(8) 勤民:使民辛劳。自封:自家富厚。
(9) 故庄王之世灭若敖氏,唯子文之后在:公元前605年,子文之侄斗椒作乱,楚庄王灭若敖一族,唯独赦免了子文之孙克黄。若敖氏,斗氏家族。
(10) 郧(yún):楚地名,在今湖北安陆。
(11) 先恤民:以恤民为先。后己之富:以自己之富为后。
【译文】
“从前斗子文三次辞去令尹,家里没有一天的积蓄,这是体恤民众的缘故。楚成王听说斗子文吃了早饭没有晚饭,因此每次上朝就预备一束干肉,一筐干粮,送给子文。至今这仍是楚王对待令尹的常规。成王每次要增加子文的俸禄,子文一定要逃避,直到成王停止给他增加俸禄,他才返回朝廷任职。有人对子文说:‘人生就是求富贵,你却逃避富贵,为什么呢?’子文回答说:‘从政的人是庇护民众的。民众家中空空,而我却取得了富厚,这是使民众辛劳来增加我自己的财富,那么我离死亡也就不远了。我是在逃避死亡,不是在逃避富贵。’所以楚庄王在位的时候灭了若敖氏家族,只有子文的后代存活了下来,直到现在还居住在郧地,做楚国的良臣。这难道不是以恤民为先、以自己富贵为后吗?
【原文】
“今子常,先大夫之后也(1),而相楚君无令名于四方(2)。民之羸馁(3),日已甚矣(4)。四境盈垒(5),道殣相望(6),盗贼司目(7),民无所放(8)。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厌(9),其速怨于民多矣(10)。积货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
【注释】
(1) 先大夫之后:子常是楚大夫子囊之子。
(2) 令名:美名。
(3) 羸(léi):瘦弱。馁(něi):饥饿。
(4) 日已甚矣:一天天加重。
(5) 盈垒:布满军事堡垒。
(6) 殣(jǐn):饿死的人。
(7) 司目:张目窥伺。
(8) 放(fǎnɡ):依靠。
(9) 厌:满足。
(10) 速怨:招致怨恨。
【译文】
“如今子常,是先大夫子囊的后代,身为楚王辅佐却没有将美名传播到四方。楚国民众瘦弱饥饿,一天比一天严重。楚国四境布满了军事堡垒,道路上饿死的人到处可见,盗贼张目窥伺,民众无所依靠。子常不能体恤这些国情,反而蓄聚财物不知满足,招致民怨太多了。他的财物聚敛得越多,所蓄积的民怨就越厚,如此不灭亡还等什么!
【原文】
“夫民心之愠也(1),若防大川焉(2),溃而所犯必大矣。子常其能贤于成、灵乎(3)?成不礼于穆(4),愿食熊蹯(5),不获而死。灵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子常为政,而无礼不顾,甚于成、灵(6),其独何力以待之(7)!”
【注释】
(1) 愠(yùn):愤怒。
(2) 防:堵塞。
(3) 成:楚成王。灵:楚灵王。
(4) 成不礼于穆:楚成王想废黜太子商臣,结果被商臣率兵包围,自缢而死。商臣自立为楚王,谥“穆”。
(5) 熊蹯(fán):熊掌。
(6) 甚:超过。
(7) 待:防御。
【译文】
“民心的愤怒不可轻视,像堵塞大河一样,河堤一旦崩溃,伤害一定很大。子常难道比楚成王、楚灵王本领更大吗?楚成王对穆王无礼,想吃熊掌,没有吃上,就自缢而死。楚灵王不顾民众,一国民众都抛弃他,如同行人遗弃其迹。子常执政,在‘无礼’‘不顾’方面,超过了楚成王和楚灵王,他能有什么力量来防御民怨呢?”
【原文】
期年(1),乃有柏举之战(2),子常奔郑,昭王奔随(3)。
【注释】
(1) 期年:一周年。
(2) 柏举之战:公元前506年,吴楚在柏举大战,楚人战败。柏举,楚地名。故址在今湖北麻城。
(3) 随:随国,为姬姓诸侯国,后为楚附庸国,故址在今湖北随州。
【译文】
一年之后,吴楚在柏举发生大战,子常逃奔到郑国,楚昭王逃奔到随国。
蓝尹亹避昭王而不载
【原文】
吴人入楚(1),昭王出奔(2),济于成臼(3),见蓝尹亹载其孥(4)。王曰:“载予。”对曰:“自先王莫坠其国(5),当君而亡之,君之过也。”遂去王。王归,又求见,王欲执之,子西曰(6):“请听其辞,夫其有故。”王使谓之曰:“成臼之役,而弃不穀,今而敢来,何也?”对曰:“昔瓦唯长旧怨(7),以败于柏举,故君及此。今又效之,无乃不可乎?臣避于成臼,以儆君也,庶悛而更乎(8)?今之敢见,观君之德也,曰:庶忆惧而鉴前恶乎?君若不鉴而长之,君实有国而不爱,臣何有于死(9),死在司败矣(10)!惟君图之!”子西曰:“使复其位,以无忘前败。”王乃见之(11)。
【注释】
(1) 吴人入楚:公元前506年,柏举之战后吴王阖庐率兵攻入楚郢都。
(2) 昭王出奔:楚昭王出奔随。
(3) 济:渡过。成臼:渡口名,大约在今湖北天门。
(4) 蓝尹亹(wěi):楚国大夫。孥:妻子儿女。
(5) 坠:丢掉。
(6) 子西:楚国令尹公子申。
(7) 瓦:囊瓦,字子常,楚国前任令尹。长:积。
(8) 悛(quān):悔改。
(9) 何有:何惜。
(10) 司败:司寇。
(11) 王乃见之:按,此章重在表现蓝尹希望楚王能从柏举之战中吸取教训。《左传》记此事曰:“蓝尹亹涉其帑,不与王舟。及宁,王欲杀之。子西曰:‘子常唯思旧怨以败,君何效焉?’王曰:‘善。使复其所,吾以志前恶。’”重在表现柏举之战后楚国君臣知错能改。
【译文】
吴国人攻入楚郢都,楚昭王出奔,渡过成臼渡口,看到楚大夫蓝尹亹车上载着妻子儿女。楚昭王说:“把我载上。”蓝尹亹回答说:“楚国先王从没有失去国家,在您当楚王时使国家败亡,这是您的过错。”于是驱车离开楚昭王。楚昭王后来回到郢都,蓝尹亹又来求见楚昭王,楚昭王想把蓝尹亹抓起来,令尹子西说:“请您听他说什么,他拒载您,其中必有缘故。”楚昭王派人对蓝尹亹说:“成臼这一战,你抛弃我,今天却敢前来,这是什么原因?”蓝尹亹回答说:“从前令尹囊瓦就是积累旧怨,所以败于柏举,因而君王才落到这个地步。如今君主又效法囊瓦,恐怕不可以吧?我之所以在成臼避开您,是为了警示您,大概您会悔恨而更改吧?今天我敢来见您,是想以此观察君王之德,我在内心说:君王差不多会回忆恐惧往事而以前恶为鉴吧?君王如果不重前车之鉴而积累旧怨,这就意味着君王有国家而不爱惜,我对死有什么可惜的,我愿意死在司败手中!请君王考虑吧!”子西说:“让蓝尹亹恢复旧位,以此表示不忘前败。”楚昭王于是接见蓝尹亹。
郧公辛与弟怀或礼于君或礼于父
【原文】
吴人入楚,昭王奔郧(1),郧公之弟怀将弑王,郧公辛止之。怀曰:“平王杀吾父(2),在国则君,在外则雠也。见雠弗杀,非人也。”郧公曰:“夫事君者,不为外内行(3),不为丰约举(4),苟君之,尊卑一也。且夫自敌以下则有雠(5),非是不雠。下虐上为弑,上虐下为讨,而况君乎!君而讨臣,何雠之为(6)?若皆雠君,则何上下之有乎?吾先人以善事君,成名于诸侯,自斗伯比以来(7),未之失也。今尔以是殃之(8),不可(9)。”怀弗听,曰:“吾思父,不能顾矣。”郧公以王奔随。
【注释】
(1) 郧(yún):楚邑,在今湖北京山、安陆一带。
(2) 平王杀吾父:郧公之父蔓成然早在平王继位前即为其心腹,在平王夺位斗争中起了关键作用,平王继位后为令尹,但不知节制,与养氏勾结,贪得无厌,被平王所杀。平王,楚昭王之父。父,郧公斗辛之父蔓成然,斗韦龟之子,字子旗。
(3) 外:指朝廷之外。内:在朝廷之中。
(4) 丰:盛。约:衰。举:举动。
(5) 敌:匹敌。
(6) 为:有。
(7) 斗伯比:若敖之子,楚武王的重要臣僚,楚国名相子文之父。
(8) 殃:败。
(9) 不可:按,《左传》记斗辛之语曰:“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仇?……违强陵弱,非勇也;乘人之约,非仁也;灭宗废祀,非孝也;动无令名,非知也。必犯是,余将杀女。”《国语》丰瞻,《左传》简利,各有意趣。
【译文】
吴人攻入楚国国都,楚昭王逃奔到郧邑,郧公之弟斗怀想杀楚昭王,郧公斗辛制止他。斗怀说:“楚平王杀死我的父亲,在国都楚王是君主,在国都之外楚王就是仇敌。见到仇敌不杀,就不配做人。”郧公斗辛说:“事奉君主的人,不为君主在国都之外抑或在国都之内而改变自己的行为,不能因为君主所处盛衰不同境地而采取不同举动,只要一日以他为君,尊卑地位就是不变的。况且自匹敌以下才有仇敌,不是匹敌地位就不是仇敌。在下位的人虐杀在上位的人叫做弑,在上位的人虐杀在下位的人叫做讨,何况是君主呢!君主讨伐臣子,哪有什么仇敌呢?如果人们都以君主为仇敌,那还有什么上下之分呢?我们的祖先都是由于善于事奉君主,在诸侯中有口皆碑,自从斗伯比以来,没有什么过失。如今你以弑君败坏祖先的好名声,不可以这样做。”斗怀不听,说:“我思念父亲,顾不上这些了。”郧公斗辛只好护送楚昭王逃奔到随国。
【原文】
王归而赏及郧怀,子西谏曰:“君有二臣(1),或可赏也(2),或可戮也。君王均之,群臣惧矣。”王曰:“夫子期之二子耶(3)?吾知之矣。或礼于君,或礼于父,均之,不亦可乎!”
【注释】
(1) 二臣:斗辛、斗怀。
(2) 或:有人。
(3) 子期:疑当依《左传》作“子旗”,蔓成然字。同时还有另一子期,随昭王奔随,愿代昭王被献给吴军。
【译文】
楚昭王回到国都,奖赏者中有斗怀的名字,子西进谏说:“君王有两位臣子,有人可以奖赏,有人可以惩罚。君王同等奖赏他们,群臣会害怕的。”楚昭王说:“你说的是子期的两个儿子吗?我知道了。他们一个人有礼于君,另一个人有礼于父,给他们同等奖赏,不是可以吗!”
蓝尹亹论吴将毙
【原文】
子西叹于朝,蓝尹亹曰:“吾闻君子唯独居思念前世之崇替(1),与哀殡丧,于是有叹,其余则否。君子临政思义,饮食思礼,同宴思乐,在乐思善,无有叹焉。今吾子临政而叹,何也?”子西曰:“阖庐能败吾师(2)。阖庐即世(3),吾闻其嗣又甚焉(4)。吾是以叹。”
【注释】
(1) 崇替:兴废。
(2) 阖庐:吴国君主。败吾师:指柏举之战。
(3) 即世:去世。
(4) 嗣:指阖庐之子夫差。
【译文】
子西在朝廷上叹息,蓝尹亹说:“我听说君子只有在独居的时候思念前代王朝的兴废,以及哀悼殡丧,在这样的场合才会叹息,其余的场合不会叹息。君子在处理政务时所想的是义,饮食时所想的是礼,参与宴会时所想的是乐,快乐的时候想的是善,都不会叹息。如今您在处理政务时叹息,是何缘故?”子西说:“吴王阖庐能打败我军。阖庐死了,我听说他的儿子比他还要厉害。我因此叹息。”
【原文】
对曰:“子患政德之不修,无患吴矣。夫阖庐口不贪嘉味,耳不乐逸声,目不淫于色,身不怀于安,朝夕勤志,恤民之羸(1),闻一善若惊(2),得一士若赏(3),有过必悛,有不善必惧,是故得民以济其志。今吾闻夫差好罢民力以成私好,纵过而翳谏(4),一夕之宿,台榭陂池必成(5),六畜玩好必从(6)。夫差先自败也已,焉能败人。子修德以待吴,吴将毙矣。”
【注释】
(1) 羸:病。
(2) 惊:受震撼。
(3) 赏:受奖赏。
(4) 翳:掩饰。
(5) 陂(bēi):池塘。
(6) 六畜:马、牛、羊、鸡、狗、猪。
【译文】
蓝尹亹说:“您应该担忧未能培养政之德,不必担忧吴国。阖庐口不贪美味,耳不听淫逸之音,目不沉迷于女色,身不贪图安逸,早晚砥砺意志,体恤民众疾苦,听到一句善言如受震撼,得到一位贤士如受奖赏,有过必改,有不善必畏惧,因此得到民心而成就自己志向。如今我听说夫差喜欢滥用民力来满足个人所好,放纵过失,拒绝劝谏,他外出睡一个晚上,一定要修台榭陂池供他赏玩,所有六畜赏玩之物都要带上。夫差已经先被自己打败了,怎么能打败别人呢?您修德等待吴国,吴国快要灭亡了。”
王孙圉论国之宝
【原文】
王孙圉聘于晋(1),定公飨之(2),赵简子鸣玉以相(3),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4)?”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5)。”
【注释】
(1) 王孙圉(yǔ):楚国大夫。
(2) 定公:晋国君主,名午。
(3) 鸣玉:走动时因碰撞而发声的佩玉。相:赞礼。
(4) 白珩(hénɡ):系在玉佩上的横玉。
(5) 几何:多久。
【译文】
楚国大夫王孙圉到晋国聘问,晋定公设宴款待他,赵简子身佩叮咚作响的鸣玉赞礼,他问王孙圉说:“楚国的白珩还在吗?”王孙圉回答说:“是的。”赵简子问:“白珩作为国宝,有多久时间了?”
【原文】
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1),能作训辞(2),以行事于诸侯(3),使无以寡君为口实(4)。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5),以叙百物(6),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曰云连徒洲(7),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8),以戒不虞者也(9)。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10)。若诸侯之好币具(11),而导之以训辞(12),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13),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保焉。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
【注释】
(1) 观射父:楚国大夫。
(2) 训辞:外交辞令。
(3) 行事:指出使。
(4) 口实:话柄。
(5) 训典:先王遗训典籍。
(6) 叙:次序,安排。百物:百事。
(7) 薮:少水的泽地。云连徒洲:云梦泽。
(8) 龟:龟甲,用于占卜。珠:珍珠。角:兽角,用作弓弩。齿:象牙,用做弓饰。皮:虎豹皮革,用做箭袋。革:犀牛皮,用做甲胄。羽:鸟羽,用做旌旗饰物。毛:旄牛尾:用做旗杆饰物。赋:军赋。
(9) 不虞:预料之外的事。
(10) 享:献。
(11) 好币:丰厚礼物。
(12) 导:行。
(13) 皇:大。相:助。
【译文】
王孙圉回答说:“楚国人从来没有将白珩当做宝物。楚国人视为国宝的,叫观射父,他能制作外交辞令,以便楚人出使各诸侯国,使各国诸侯没有攻击楚君的话柄。楚国国宝又有左史倚相,他能够讲述先王遗训典籍,讲论百事井然有序,早晚将历史上的成败故事献给楚君,使楚君不忘先王大业;左史倚相又能够上下取悦于天地鬼神,顺应鬼神的好恶,使鬼神不会埋怨痛恨楚国。楚国又有大泽叫云梦泽,这里生长金、木、竹箭。又盛产龟甲、珍珠、兽角、象牙、虎皮、犀革、鸟羽、旄牛尾,可以用来制备军赋,以此防备意外祸患。又可以用来提供馈赠礼品,用来接待和进献各国诸侯。如果具备了馈赠各国诸侯的礼物,再用外交辞令来传达楚王之意,又有预防不测的武备,天地鬼神又辅佐楚国,楚君大概就可以避免各国诸侯的罪责,楚国民众因此受到保护。这就是楚国的国宝。至于白珩,不过是先王的玩物,有什么值得视为国宝的呢?
【原文】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明王圣人能制议百物(1),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2),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否(3),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4),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5),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之美(6),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注释】
(1) 制议:议定。
(2) 玉:祭祀之玉。
(3) 宪:昭示。臧否:善恶,好坏。
(4) 珠足以御火灾:古人认为珠是蚌之阴精,能够胜火。
(5) 金:金属,用来制作兵器。
(6) 哗嚣:喧哗,指鸣玉声响。
【译文】
“我听说国家之宝只有六种而已:明王圣人能议定百事,用来辅助国家,如此就把他视为国宝;用作祭祀的玉能够让鬼神庇荫五谷,使国家没有水旱之灾,如此就把它视为国宝;龟甲能够昭示吉凶好坏,如此就把它视为国宝;珍珠能够防御火灾,如此就把它视为国宝;金属能够防御兵乱,如此就把它视为国宝;山林薮泽能够提供国家财用,如此就把它视为国宝。至于叮咚作响的鸣玉之美,楚国虽然是蛮夷邦国,也不能把它视为国宝。”
鲁阳文子辞惠王所与梁
【原文】
惠王以梁与鲁阳文子(1),文子辞,曰:“梁险而在境,惧子孙之有贰者也(2)。夫事君无憾,憾则惧逼(3),逼则惧贰。夫盈而不逼,憾而不贰者,臣能自寿(4),不知其他。纵臣而得全其首领以没,惧子孙之以梁之险,而乏臣之祀也。”王曰:“子之仁,不忘子孙,施及楚国,敢不从子。”与之鲁阳(5)。
【注释】
(1) 惠王:名章。梁:楚国北部边境。鲁阳文子:司马子期之子鲁阳公。
(2) 贰:二心。
(3) 憾:恨。逼:指威逼君主。
(4) 自寿:自保。
(5) 鲁阳:地名,在今河南鲁山西北。
【译文】
楚惠王以梁地封鲁阳文子,文子谢绝了,说:“梁地险要而且在楚国边境,我怕的是子孙后代对君主有二心。事奉君主不能心怀怨恨,心怀怨恨就会威逼君主,威逼君主就会产生二心。即使盈满也不会威逼君主,即使心怀怨恨也不会有二心,我能够保证自己做得到,但不知子孙后代如何。即使我能够平安地寿终正寝,但我怕的是子孙倚仗梁地险要反叛,身后没有人祭祀我了。”楚惠王说:“您的仁心,既不忘子孙,又惠及楚国,我怎么敢不听从您的意见呢?”于是楚惠王将文子封在鲁阳。
叶公子高论白公胜必乱楚国
【原文】
子西使人召王孙胜(1),沈诸梁闻之(2),见子西曰:“闻子召王孙胜,信乎?”曰:“然。”子高曰:“将焉用之?”曰:“吾闻之,胜直而刚,欲寘之境(3)。”子高曰:“不可。其为人也,展而不信(4),爱而不仁(5),诈而不智(6),毅而不勇(7),直而不衷(8),周而不淑(9)。复言而不谋身(10),展也;爱而不谋长(11),不仁也;以谋盖人(12),诈也;强忍犯义(13),毅也;直而不顾(14),不衷也;周言弃德(15),不淑也。是六德者,皆有其华而不实者也,将焉用之?
【注释】
(1) 王孙胜:楚平王太子建之子白公胜,又称王孙胜。楚平王夺太子建之妻,太子建奔郑,后与晋人谋袭郑,被郑人杀死,王孙胜奔吴。公元前487年,楚令尹子西召回王孙胜,封于白邑,号白公。
(2) 沈诸梁:叶公子高。
(3) 寘:同“置”。
(4) 展而不信:表面实在,内不守信。
(5) 爱而不仁:表面爱人,内无仁心。
(6) 诈而不智:机诈而并无真正智慧。
(7) 毅:果。
(8) 衷:中。
(9) 周:周密。淑:善。
(10) 复言:践行诺言。不谋身:不计身害。
(11) 不谋长:不为长久打算。
(12) 盖:掩盖。
(13) 强忍:强力忍受。犯义:违犯道义。段玉裁说,“犯义”二字涉注文误衍。
(14) 不顾:不顾隐讳。
(15) 周言:言论周详。
【译文】
子西派人从吴国召回王孙胜,叶公子高听说这件事,去见子西说:“听说您要召回王孙胜,这是真的吗?”子西说:“是的。”子高说:“您怎么任用他呢?”子西说:“我听说,王孙胜正直而刚强,想把他安置在边境。”子高说:“不可以这样做。王孙胜的为人,表面实在而内不守信,表面爱人内无仁心,机诈而并无真正智慧,果毅而并无真正勇气,正直而不守中正之道,周密而并不出于良善。好践行诺言而不考虑其身利害,这就是他的表面实在内不守信;似爱而不为长久打算,这就是他的不仁;以计谋掩盖他人,这就是他的机诈;强忍犯义之事,这就是他的果毅;率直而不顾隐讳,这就是他的不守中正之道;言论周详而抛弃道德,这就是他的不善。他的六种品德,都是华而不实,您将怎样任用他呢?
【原文】
“彼其父为戮于楚(1),其心又狷而不洁(2)。若其狷也,不忘旧怨,而不以洁悛德(3),思报怨而已。则其爱也足以得人,其展也足以复之(4),其诈也足以谋之,其直也足以帅之(5),其周也足以盖之(6),其不洁也足以行之,而加之以不仁,奉之以不义,蔑不克矣(7)。
【注释】
(1) 彼其父:太子建。为戮于楚:太子建本为郑人所杀,但他是由楚奔郑,所以也可以说他是被楚人所杀。
(2) 狷:心胸狭隘。
(3) 悛:改。
(4) 复之:践行前言。
(5) 帅之:帅众。
(6) 盖之:掩盖阴谋。
(7) 蔑:无。
【译文】
“王孙胜的父亲被楚国所杀,王孙胜心胸狭隘而不纯洁。像这样狭隘的人,他是不会忘记旧怨的,而不会以纯洁之心改变品德,一心只想着报怨而已。他的爱足以使他得到众人拥护,他的实在足以使他践行复仇之言,他的机诈足以使他能够谋划反叛,他的率直足以使他统领叛军,他的周密足以使他掩盖阴谋,他的不洁足以使他将阴谋付诸实施,再加他的不仁,不守道义,没有不胜的道理。
【原文】
“夫造胜之怨者(1),皆不在矣。若来而无宠,速其怒也(2)。若其宠之,毅贪无厌,既能得入(3),而耀之以大利(4),不仁以长之(5),思旧怨以修其心(6),苟国有衅(7),必不居矣(8)。非子职之(9),其谁乎?彼将思旧怨而欲大宠(10),动而得人,怨而有术,若果用之,害可待也。余爱子与司马(11),故不敢不言。”
【注释】
(1) 造胜之怨者:指谗害太子建的费无极等人。
(2) 速其怒:加速他的怨怒。
(3) 入:疑当为“人”。
(4) 耀:示。
(5) 长(zhǎnɡ):助长。
(6) 修其心:勉励其复仇之心。修,勉。
(7) 衅:隙,空子。
(8) 不居:不安守本分。
(9) 职:主,主要受祸者。
(10) 大宠:指欲得令尹、司马大位。
(11) 司马:子西之弟子期。
【译文】
“当年那些造成王孙胜仇怨的人,如今都不在世了。如果被召来而不受宠,这会加速他的愤怒。如果宠信他,他果毅贪婪,没有满足,既能得到别人拥护,又可以看到极大的利益,以不仁之心助长私欲,其复仇之心因思念旧怨而更为强烈,只要国家有机可乘,他一定不会安分的。这个灾祸如果不是主要由您来承担,那还会是谁呢?他将会思念旧怨而想得到大位,举动而能得人拥戴,怨愤而有权术,如果您真的起用他,祸害指日可待。我爱您与司马,因此不敢不说。”
【原文】
子西曰:“德其忘怨乎(1)!余善之,夫乃其宁(2)。”子高曰:“不然。吾闻之,唯仁者可好也,可恶也,可高也,可下也。好之不逼,恶之不怨,高之不骄,下之不惧。不仁者则不然。人好之则逼,恶之则怨,高之则骄,下之则惧。骄有欲焉(3),惧有恶焉(4),欲恶怨逼,所以生诈谋也。子将若何?若召而下之,将戚而惧;为之上者,将怒而怨。诈谋之心,无所靖矣(5)。有一不义,犹败国家,今壹五六(6),而必欲用之,不亦难乎?吾闻国家将败,必用奸人,而嗜其疾味(7),其子之谓乎?
【注释】
(1) 德其忘怨:教之以德,必忘怨恨。
(2) 宁:安宁。
(3) 欲:欲专宠。
(4) 恶:恶其上。
(5) 靖:安。
(6) 壹:一人,指王孙胜。五六:指展而不信,爱而不仁,诈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
(7) 嗜:贪。疾味:致人疾病的美味,比喻爱好不善之人。
【译文】
子西说:“教给他美德,他大概会忘记怨恨吧!我对他好,他大概会安宁下来。”子高说:“不是这样。我听说,只有仁者可以对他好,可以对他恶,可以让他居高位,可以让他居下位。对他好不会凌逼君主,对他恶不会怨恨,让他居高位不会骄傲,让他居下位不会畏惧。不仁者就不是这样。别人对他好会凌逼别人,对他恶会怨恨别人,让他居高位就会骄傲,让他居下位就会畏惧。骄傲生贪欲,畏惧生邪恶,贪欲、邪恶、怨恨、凌逼,是产生机诈阴谋的原因。您打算怎么办?如果将王孙胜召来居下位,他会担忧畏惧;让他居上位,他会愤怒怨恨。机诈阴谋之心,会导致国无宁日了。有一种不义品德,尚且击败国家,如今他一个人就有五六种不义的品德,您一定要用他,不是危险的事吗?我听说国家将败,一定是重用奸人,爱好致人疾病的美味,大概说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吧?
【原文】
“夫谁无疾眚(1)!能者早除之。旧怨灭宗,国之疾眚也,为之关籥蕃篱而远备闲之(2),犹恐其至也,是之为日惕。若召而近之,死无日矣。人有言曰:‘狼子野心,怨贼之人也。’其又何善乎?若子不我信,盍求若敖氏与子干、子晳之族而近之(3)?安用胜也,其能几何?
【注释】
(1) 眚(shěnɡ):疾病,灾祸。
(2) 关籥(yuè):关卡。籥,通“钥”。蕃篱:篱笆,壁垒。备闲:防备。
(3) 若敖氏:此指斗椒。若敖氏为楚王若敖之后,自子文世为楚令尹,至斗椒时,欲专楚政,乃攻楚庄王,为楚庄王所灭。子干、子晳:子干,楚恭王庶子公子比。子晳,楚恭王庶子公子黑肱。二人在楚灵王时出奔,后趁灵王在乾谿时回国发动叛乱,子干自立为君,子晳为令尹,后被公子弃疾逼迫自杀,公子弃疾自立为楚王。
【译文】
“谁能没有疾病呢!有能力的人早除病根。由于旧怨而被灭宗族,这些宗族余孽就是国家的疾病,设置关卡、篱笆而远远地加以防备,尚且怕病魔降临,对此时刻保持警惕。如果主动召来而加以亲近,死的日子就不远了。俗话说:‘狼子野心,是心怀怨贼的人。’为什么还要善待他们呢?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话,您何不寻求被先王灭族的若敖氏与子干、子晳的后人而加以亲近呢?何必要重用王孙胜,他能让楚国安宁多久?
【原文】
“昔齐驺马以胡公入于具水(1),邴歜、阎职戕懿公于囿竹(2),晋长鱼矫杀三郤于榭(3),鲁圉人荦杀子般于次(4),夫是谁之故也,非唯旧怨乎?是皆子之所闻也。人求多闻善败,以监戒也。今子闻而弃之,犹蒙耳也。吾语子何益,吾知逃也已。”
【注释】
(1) 齐驺马(rú)以胡公入于具水:胡公虐待驺马,被驺马杀死后投入具水。驺马,齐国大夫。胡公,齐太公姜尚玄孙之子姜靖。具水,水名。
(2) 邴歜(chù)、阎职戕懿公于囿竹:齐懿公掘邴歜父墓并刑尸,强占阎职之妻,又命邴歜为车仆、阎职为骖乘。公元前609年,邴歜、阎职杀懿公,将尸体藏于竹林之中。邴歜、阎职,齐国大夫。戕,残杀。懿公,齐桓公之子姜商人。
(3) 晋长鱼矫杀三郤于榭:郤犨与长鱼矫争田,将长鱼矫及其父母妻子绑在车上。后长鱼矫受到晋厉公宠信,谮杀三郤于榭。长鱼矫,晋国大夫。三郤,郤锜、郤至、郤犨。
(4) 鲁圉人荦杀子般于次:子般为太子时曾鞭打圉人荦。子般即位后,庆父与哀姜私通,哀姜欲立庆父为君。公元前661年,庆父派圉人荦在党氏家刺杀子般。圉人,养马者。子般,鲁庄公太子。次,住所。
【译文】
“从前齐国驺马将胡公尸体投入具水,邴歜、阎职杀死懿公后藏尸于囿竹,晋国长鱼矫杀三郤于台榭,鲁国圉人荦在住所杀死子般,这些事件是谁的缘故呢,难道不是出于旧怨吗?这些都是您所听到的啊。人们追求多听成败的事,以此作为借鉴。如今您听到了却无动于衷,这如同蒙住耳朵一样。我对您说这些有什么益处,我知道只有逃祸而已。”
【原文】
子西笑曰:“子之尚胜也(1)。”不从,遂使为白公。子高以疾闲居于蔡(2)。及白公之乱(3),子西、子期死。叶公闻之,曰:“吾怨其弃吾言,而德其治楚国(4),楚国之能平均以复先王之业者,夫子也(5)。以小怨寘大德,吾不义也,将入杀之。”帅方城之外以入(6),杀白公而定王室,葬二子之族。
【注释】
(1) 尚胜:争强好胜。
(2) 以疾:称疾。蔡:故蔡国,为楚所灭,当时为叶公封邑。
(3) 白公之乱:公元前479年,白公怒楚国不伐郑国反而救郑,发动叛乱。
(4) 德:感念,感谢。
(5) 夫子:指子西。
(6) 帅:循。
【译文】
子西笑着说:“您就是喜欢争强好胜。”他不听叶公子高劝谏,封王孙胜为白公。叶公子高称疾闲居于蔡邑。待到白公之乱发生,子西、子期都死于叛乱。叶公子高听说此事,说:“我怨恨他不听我的规劝,而感念他治理楚国,楚国能够政治均平,恢复先王的业绩,都是子西的功劳。因为小怨而抛弃大德,就是我不讲道义,我要攻入楚都杀死白公。”于是率兵循方城之外攻入郢都,杀死白公,安定楚王室,埋葬子西、子期及其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