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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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即所谓夜曲。本篇所写的也正是一位女子长夜闻更漏声而触发的相思与惆怅。

上片全都围绕“漏声”来写。起首三句看似平列写景,实际上是以柳丝之长、春雨之细烘托漏声。春夜,霏霏细雨,悄然飘洒,细雨轻风中,柳丝悠悠飘拂,花外传来点点更漏。夜深人静,漏声似乎变得特别悠长而遥远。文学作品中的景物描写,往往不大拘泥于客观的真实,而多诉诸人的主观感觉。暗夜兼雨,似不可能目接“柳丝长”的景象。但雨丝之于柳丝,形状意态本有相似之处,女主人公夜闻雨丝声细之际,不妨因日间所见的景象和经验,自然联想起夜雨中的柳丝。因此“柳丝长”的视觉形象即因“春雨细”的听觉形象触类而生。静夜闻更漏,往往感到其声悠永,仿佛传自花外某一遥远的地方,故有“花外漏声迢递”的感觉。词人这样写,无非是要借细长袅娜的柳丝、迷蒙霏微的雨丝,烘托漏声的悠长、深远和轻细,造成一种轻柔、纤细、深永而又带有迷惘情调的氛围,以表现女主人公所处的环境和她长夜不寐、愁听漏声时深长柔细的情思。在情景相互渗透交融中,柳丝、雨丝之于情思,漏声之于心声,也就浑然莫辨了。或以为柳丝长、春雨细都是比拟漏声之长之细,不免将丰富的客观景象与感觉印象简单化;或以为“漏声”实指雨声,则不但与题意不合(此调在唐、五代多咏本意),而且与下两句也显然脱节。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雨夜漏声之中,传来塞雁、城乌的鸣叫声,从长夜怀人的不寐者听来,仿佛是这“漏声”所惊起的。这和实际生活的情形可说相差很远,但就特定情境中的女主人公来说,却是感觉的真实。静夜怀人,相思无寐,本来隐约细微的更漏声几乎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感觉印象中遂不觉将漏声放大了许多倍。这真切地表达了女主人公静夜闻漏声过程中间,闻乌啼、雁鸣所引起的寂寥、凄清和骚屑不宁的心理状态。两句之下,陡接“画屏金鹧鸪”一句,乍读很觉费解。张惠言说:“三句言欢戚不同。”实则不然。对于这一句,读者可以根据全词所写的相思惆怅之情来理解。它表明,在屏中人的眼里,画屏上的金鹧鸪虽深居华屋,却未必不感到孤寂,和自己有同样的苦闷。这里所采用的是一种暗示手法。

上片围绕漏声写相思中的女子对外界的种种感受和印象,过片转笔正面描写她的居处环境。“谢家”,即谢娘家,借指女子所居。霏微轻淡的香雾,笼罩着这座华美的池阁,透入层层帘幕。环境是美好的,但身披香雾的女主人公却因寂寥中的相思而感到分外怅惘。“惆怅”二字,虽只略作点染,却是点睛之笔,上片结句的意蕴固借此可约略想见,上下片之间也借此勾连暗渡。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结尾三句似续写女主人公在惆怅索寞中黯然入梦,但也可以理解为她的心理独白。长夜相思,寂寥惆怅,在意绪索寞中不得不背对红烛,低垂绣帘,想借寻梦来暂解惆怅,稍慰相思(梦中或许能与对方相会)。但转而又想,所思者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在异地夜雨闻漏,耿耿不眠呢?恐怕自己的相思乃至长梦,对方根本就不知情呢。韦庄《浣溪沙》说:“夜夜相思更漏残……想君思我锦衾寒。”温词这几句正是它的反面,怨怅中含无限低徊之意,显得特别蕴藉深厚。

温庭筠另一首《更漏子》(玉炉香),抒写女子秋夜离愁,题材与这一首相近,但风格却比较清疏明快,与此首之绮艳含蓄者颇不相同。王国维拈出此首中“画屏金鹧鸪”一句,来形容温词的词品和风格,看来是有见地的。

(刘学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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