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歌
贺 铸
(踏莎行)
山秀芙蓉,溪明罨画,真游洞穴沧波下。临风慨想斩蛟灵,长桥千载犹横跨。 解组投簪,求田问舍,黄鸡白酒渔樵社。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清净功名话。
贺铸五十八岁致仕客居苏州之后,经常来往于常州、宜兴一带。宜兴古称阳羡,所以贺铸改《踏莎行》为《阳羡歌》,作词抒发他致仕后落寞失志的情怀。这首词很可能是他初到宜兴时所作。
上片写景为主,词人先以从容整炼的四字对句铺写阳羡山水的秀丽。据地志所载,阳羡境内有芙蓉山、罨画溪。顾名思义,应是因山如芙蓉,溪似彩画而得名。词人在这里把本为“芙蓉山秀,罨画溪明”的句式改成“山秀芙蓉,溪明罨画”,除了平仄的原因之外,其用意当然不仅指一山一水,而是着意突出阳羡境内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美境,给人以江山如画、美不胜收的感觉。
第三句写阳羡之溶洞。“真游”之真,即仙。阳羡有张公洞,相传汉代天师张道陵曾驻迹修行于此,故以“真游”目之。洞内石钟乳凝结,或垂或矗,洞穴嵌空邃深,曲折通幽,据说可以“步步势穿江底去”(方干《游张公洞寄陶校书》)。词人在“洞穴”之后缀以“沧波下”三字,写出了天工造化之奇,引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四、五两句入人事。西晋周处,阳羡人。少年时凶强使气,与南山虎、长桥蛟合称“三横”,曾为乡里所患。后来他杀虎斩蛟,翻然自新,终成一段佳话。词人漫步在长桥之上,思接千载,不禁临风喟叹:当年斩蛟处的长桥,经历了近千年的风风雨雨,如今依然横跨在河上;而轰轰烈烈、名震一时的英雄豪杰却如明日黄花,杳无踪迹,这怎能不使“铁面刚棱古侠俦”(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贺铸》)的词人顿生物是人非之感呢!“慨想”二句,虽有对周处的倾心赞誉,然而更多的却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无限感慨。这两句,既是对上片的总结,也为下片词人的抒怀埋下了伏线。
词的上片,首写美景,次言奇洞,终结以韵事,处处扣紧题目中的“阳羡”,可以说已经写得题无剩义。
过片抒怀。词人在上片歌咏阳羡溪山绝胜,夙称清美之后,承“慨想”之暗转,直接抒发他此时此地的心声。“组”,丝织成的阔带子,古代用以佩印;“簪”,古人所用的一种针形头饰,可以用来固冠。所以“解组投簪”,皆谓弃官。词人徽宗大观三年(1109)曾写《铸年五十八因病废得旨休致一绝寄呈姑苏毗陵诸友》一诗,其中有“求田问舍向吴津,欲著衰残老病身”的句子。这里,词人描述了挂冠归隐后那种黄鸡白酒、渔樵溪山、“侣鱼虾而友麋鹿”的优游生活。应该说,这样的生活是与词人的夙志格格不入的。他年轻时曾有着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而四十年的从宦,却使他一步步认清了污浊、冷酷的政治现实。所以在这首词的最后,词人反用古典,写出了“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清净功名话”这貌似达观而实则悲愤的句子。“元龙”,是三国名士陈登的字。据《三国志·陈登传》所载,他当汉末天下大乱之时,忧国忘家,为天下所重。他曾对来拜访他的许汜求田问舍、言无可采的行为表示鄙弃,会面之时,“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许汜)卧下床”,这件事得到了刘备的激赏。词人在这里以陈元龙自比,却说“非复少时豪”,不但不反对别人的“求田问舍”,自己也“求田问舍”起来了,则不过是说反话。他慨叹自己再也没有少年时“刚肠愤激际,赤手缚豺虎”(《庆湖遗老诗集·留别龟山白禅老》)的豪气,再也不愿听到“金印锦衣耀闾里”(《诗集·子规行》)的功名话头。
当然,读完这首词,处于今天的我们,满可以指责词人的消极和软弱。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这时正是徽宗一朝,“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诗集拾遗·题任氏传德集》),是整个北宋政治最黑暗、最腐败的时期。词人此时的退隐,是痛感以自己短促的人生无法和强大的社会对抗而作出的违心的决定。正如古人所云:“非伏其身而勿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因此,我们不能给予他过多的指责。
这首词在用典上很有自己的特点,严有翼《艺苑雌黄》谓:“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用其事者……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词人在篇末反用古典,除了具备上述的优点外,更重要的是又多了一层转折。显示了自己经历了一个从“少时豪”到今天求“耳根清净”的痛苦变化,英雄末路,沉郁悲愤,能给人以更深的感受。
另外,从内容上来说,这首词已经完全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藩篱,而把本来应在诗中表现的内容写进了词里。这说明词人对于东坡在词坛的革新是倾心拥护的,他力排众议,步武东坡,扩大了豪放词派在北宋后期词坛上的影响,这个贡献我们是不应忽视的。
(李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