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李曾伯
饯税巽甫
唐人以处士辟幕府如石、温辈甚多。税君巽甫以命士来淮幕三年矣,略不能挽之以寸。巽甫虽安之,如某歉何!临别,赋《沁园春》以饯。
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
李曾伯于淳祐初任淮东制置使兼知扬州,此词当作于是时,小序所谓“淮幕”当指淮东制置使司幕府。词乃为友人幕僚税巽甫饯行而作。作者在小序中写道:唐代士子由幕府征召而授官的很多,如元和年间的石洪、温造①即是。而税君以一个在籍官员的身份,来我这里三年了,我却一点也不能使他得到提拔。(“不能挽之以寸”,语当本于黄庭坚《赠秦少仪》诗“挽士不能寸,推去辄数尺”。)他虽然处之泰然,可我多么歉疚!临别,写这首词为他送行。送行词一般总要表现惜别、友情,这首词自是如此。但读过小序,我们感到此词的惜别更有深一层的含义:惜别也是惜才。作者为才士的不遇深表遗憾,对不重视人才的世态深感愤慨,词中含有深深的自责与不平。
词的起笔便是不平之鸣。“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水北洛南”原是石洪、温造的住处(水、洛皆指洛水,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这里是说:今天未尝没有石、温那样的人才,只是时代不同了。遇于时,则人才可脱颖而出;不遇于时,则人才终是尘土消磨。“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这里是说:凭交情,我和巽甫是再好不过了;但我们都是拙于吏道,把做官看得很淡薄,就中的得失怎么看得清呢?照说,凭我们的交情和我的阃帅地位,巽甫是不难求得一进的,结果竟这样!其原因除了上面提明的时代昏暗外,就是我的迂拙了。以上的不平之鸣中含有深自责备的意思,正是小序所说:“如某歉何!”这是就作者方面说。如果从巽甫角度看,“宦情云薄,得失何知”,又是对友人的赞扬了,他不汲汲于仕进,正是小序“安之”之意。这里意思兼及双方,起到了上下层次的递转作用。下面就着重写巽甫的高尚志行。“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巽甫常常和自己夜间在楼台上谈论军事,在春原上凭吊古迹,激昂慷慨,以千秋功业相期许。这里的“论兵”“吊古”,既有对历史的缅怀,又有对现实的感慨。扬州本是古战场,特别是在南北分治时代,更是兵家必守、必争之地。在南宋,这里是江淮要塞,淮东制置使司当时就担负着东线抗御蒙古的重任。“论兵”“吊古”,有多么丰富的内容,又会激起多少豪情胜概!这是概括三年间生活。分手之际是:“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意思是说友人三年来经济上一无所得,归去时两袖清风。这里还点明巽甫的安贫乐道,虽遭逢不偶,仍不辍吟咏。这又和眼下以词饯行联系起来。以上两层写巽甫才高志远、关切国事、品行峻洁。如此人物,令人敬重;如此遭遇,使人同情。作者这样写来,其愤时、自责亦在其中。
上片是回顾寄慨,下片是送行。换头连用两“归”字,表明巽甫态度之坚决,也表明作者对其行动的赞许,“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嘛。不仅如此,“我亦办征帆非晚归”,也要归去。送人把自己的心也送走了,正像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所写的那样。“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吴中一带向为士大夫退居的理想所在,苏轼曾向往那里“月致米三石、酒三斗”(《答贾耘老》)的生活,鲈脍莼羹更是古来为人盛称的风味(用张翰故事即为退隐之意)。巽甫家吴中,作者居嘉兴(据《宋史·李曾伯传》。据其《可斋类稿》,当常居宜兴),皆在这一带。以上所写为共同向往。“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这里说两家住处一水相连,退归之后还可以经常见面。“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长亭路”即分别的地方,在这里折柳相赠以表留恋是古来习俗,也是人情之常,而作者却说:我们分手时不必这样。(按这几句化用苏轼《八声甘州》:“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为什么呢?其一,归去的地方那么好。其二,“我亦办征帆非晚归”,离别是短暂的,很快就会重逢。
下片写送行,似乎漫不经意,主客双方似乎都挺轻松。究其实,恐非如此。小序虽说巽甫安之,但“慷慨事功千载期”就如此无成而归,其心情又何能安?而作者的不安在小序及上片已表露甚明。下片如此写,是委婉的安慰、开解。他把退居吴中的生活写得那般惬意,并以将归人口吻送归人,都是为了减轻友人的心理负荷,这正见出友情的温厚。同时,下片的惜别与上片的愤时也是意脉相承的。下片把巽甫归去的态度写得很坚决,也写出自己退归的决心,还写出二人对乡居生活的向往,这正表露了他们对当局不重视人才的不满,对官场的厌恶。总的来说,全词是围绕惜别也是惜才的中心意思来写的。
这首词的语言比较质朴,有的地方行以古文句法(比如上下片起笔几句),显得有些散缓,但读来还很有味,这大概是全篇那类似谈话的语调造成的。这首词用典处也不少,好在出自有意无意间,并没有造成阅读障碍,倒给作品增添了许多意蕴。
(汤华泉)
〔注 〕 ① 石洪、温造:唐代洛阳的两个处士,韩愈称之为“水北山人”“水南山人”(见《寄卢仝》)。元和五年乌重胤任河阳节度使,不数月将他们先后征辟入幕,一时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