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

刘辰翁

酒边留同年徐云屋

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少年袅袅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东风似旧。问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 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前宵正恁时候。深杯欲共歌声滑，翻湿春衫半袖。空眉皱。看白发尊前，已似人人有。临分把手。叹一笑论文，清狂顾曲，此会几时又。

这是首饯别词，送别的对象是与作者同榜中进士的友人徐云屋，因而，所抒写的离情别绪，结合时世与境遇，是有深广的生活内容和社会意义的。

上片写自己客中送客的愁思，兼及友人。劈头“怎知他、春归何处”问句，一则点明饯别时在暮春，二则渲染出芳菲都尽的惜春惆怅之感，为离情作铺垫。作者的名作《兰陵王·丙子送春》开端也说“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前人评为“悲绝”（卓人月《词统》），此句与之相类。“相逢”句言饯别，而“相逢”两字，暗示两人同在客地邂逅，适遇对方又要离去，不妨痛饮求醉，聊遣愁怀。“少年”两句入回忆。刘辰翁于理宗景定三年至临安赴进士试，因以结识同年徐云屋，时年三十，相对于此时来说，也可以谓之“少年”。“天涯恨”即是漂泊他乡之恨（作者是江西庐陵人）。双方都是青春年少，自初识“西湖烟柳”至今，又已多年，不料仍是漂泊天涯，仍逢西湖烟柳，故云天涯恨“长结”于“西湖烟柳”之上。两句关合双方前后情事，由一“长”字表时间跨度又转回目前。“休回首”三字，文情一顿一挫，字字欷歔。连上谓不要去观看那笼罩在一片烟雾中的垂柳，摆脱掉那盘郁于怀的天涯沦落之感；连下谓又不能不看濛濛细雨中的断桥（“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而憔悴之人却又旧地重归。“憔悴”反衬上文“少年”，本“少年”而至于“憔悴”，补足“天涯恨”之深。“东风”四句，用刘禹锡诗语。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说：“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几句是讲作者自己。作者姓刘，古人用典常喜切姓，以收一语双关之效。从“花复认郎否”一句看，又是借刘晨、阮肇入桃源遇仙子故事，追忆自己少年游冶生活，以寄老大不堪回首的感慨。晚唐诗人曹唐有《大游仙》写刘、阮游天台七律五首，其第二首《刘阮洞中遇仙子》云：“愿得花间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刘郎。”末一首《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云：“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也用刘郎与桃花。周邦彦《瑞龙吟》词：“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便是兼用刘禹锡“前度刘郎”诗语与刘晨遇仙故事以写游冶经历的先例。对此，刘辰翁又有出新，以刘郎能记得桃花、花复认郎否的痴问，体现其多少不胜今昔之感和坎坷沦落之恨。

下片写依依送客之情，兼及自己。“君且住”两句，表示挽留惜别之意。“剪韭”，杜甫《赠卫八处士》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写卫八处士用乡间家常饭菜招待杜甫，这里写刘辰翁没有山珍海味待客，粗劣便饭却见出两人关系的随和亲密。杜甫此诗主要抒发“别易会难”之慨，当然很容易引起此时此地的刘辰翁的共鸣。“前宵”三句，是追叙昨晚宴别的情景：狂饮醉歌，杯盘狼藉，酒湿春衫，一副狂放不羁、慷慨任气的面目。既刻画出两人性格的豪放，又表现出心情的悲苦。恁，如此、这样，为宋时口语，言昨晚同一时间已曾饯行话别，今日继续痛饮，足见两人友谊的深厚。“空眉皱”三句又转到今日酒宴：只见筵席上两人都已生白发，徒然皱眉叹息而已。空，白白地，明知叹息无济于事而仍不由得不叹息之意。人人，每一个人。苏轼《送李供备席上和李诗》“风流别后人人忆，才气归来种种长”可证。此处指主客两人。“白发”承前“少年”和“憔悴”，但一为反衬，一为正衬，要之，加强主客双方年华已逝、事业无成的感慨。“临分”四句，写宴散作别。临分，临别；把手，握手。这句说握手离别又不忍别。“论文”“顾曲”用两个典故。“论文”，见杜甫《春日忆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顾曲”指周瑜精于音乐之事。《三国志·吴志·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酒器）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这里指在宴席上听曲，也就是上文的“歌声滑”。这几句一方面写临别的感喟，此会难再，见出分别的珍重；另一方面又补写宴会的内容，又是论文，又是听曲，见出书生的本色。尤其应该指出，“叹”字以下是一个领字句，十三个字都是“叹”的内容。吟诵时，领字“叹”后，应稍作停顿，但以后三句却必须一口气念完。这样，领字句带起三个跨行句，加强了句子的前动性。用这样长句煞尾，神完气足，令人有思绪万千之感。

此词写别情，但不仅仅停留在抒写友情之深，而是融注着作者深沉的人生感慨：有漂泊异乡的“天涯恨”，又有功业无成、年华虚度的“少年白发”之愁。对题材的开掘比较深广。送别徐云屋的《摸鱼儿》共有三首，此为第一首，其余两首主旨相同，用韵亦同。第二首的“笑飞到家山，已是酴醾后”，第三首的“待欲□家山未得”，都写乡思。第二首的“中年怀抱萦萦处，看取伴烟和柳”, “任春色重来，江花更好，难可少年又”，慨叹年华消逝。第三首的“叹少日相如，垆边老去，能赋《上林》否？”又以司马相如老去才华丧失自喻，三首合读，可以加深理解。清末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说：“须溪（刘辰翁）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苍劲有力的风格和曲折顿挫的用笔是和内容的较为丰富复杂分不开的，此词即是一例。此外，善用典故也是此词的一个特点，这又与辛弃疾词风相似。

（王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