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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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珏

浮翠山房拟赋白莲

淡妆人更婵娟,晚奁净洗铅华腻。泠泠月色,萧萧风度,娇红敛避。太液池空,霓裳舞倦,不堪重记。叹冰魂犹在,翠舆难驻,玉簪为谁轻坠。 别有凌空一叶,泛清寒、素波千里。珠房泪湿,明珰恨远,旧游梦里。羽扇生秋,琼楼不夜,尚遗仙意。奈香云易散,绡衣半脱,露凉如水。

这是晚宋词中咏白莲的佳作,可与张炎的《水龙吟·白莲》媲美。《群芳谱》说,荷花有数色,唯红白二色为多。白莲即指白色的荷花。此词全篇,不着“白莲”一字,但又处处围绕“白莲”用笔,务求肖形肖神,尽态极致,栩栩如生,颇能体现宋末咏物词的特色。作者首先是把白莲作为一个淡妆少女描绘的。起首的“淡妆”“晚奁”句,都是从外部形象上写白莲本色,紧扣一个“白”字,以人喻花,风姿绰约。以白莲为淡妆娇女,已见杨万里“恰如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的诗句,他是以红莲为浓妆,以白莲为淡妆的。“泠泠月色,萧萧风度,娇红敛避”三句,是就首二句的描绘而进一步加以渲染、烘托。“泠泠”、“萧萧”,不仅继续描绘了白莲的“淡妆”,同时也兼写了白莲的精神状态。然后再以“娇红”作比较,——向以红色娇媚,故称“娇红”,但在这里,与净洗铅华腻粉的白莲相比,却要“敛避”,白莲之美,则不言而喻。从起句至“敛避”,皆为白莲赋彩制形,仅五句,已形神俱得,而以“娇红”一句兼作绾结,形成一个层次。“太液”三句,另开一层,略借典故,追述白莲受宠的史迹。“太液池”,这里是指唐代大明宫内的太液池,内植白莲。《天宝遗事》有关于太液池千叶白莲开,唐明皇与那善跳“霓裳羽衣舞”的杨贵妃共赏的记载;白居易《长恨歌》也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诗句。这是盛传一时的佳话,可惜已成历史陈迹,作者以“不堪重记”一笔总结过去,同时也为这一层次作个绾结。“叹冰魂”三句,又是一个层次,反承“不堪”句意而来,转写眼前白莲的遭遇。“翠舆”犹“翠盖”,指荷叶;“玉簪”亦花名,开花约与白莲同时,花大如拳,色洁白如玉,蕊长似玉簪,故名,见《本草纲目》,这里借指白莲花蕊。翠舆难驻,玉簪轻坠,意谓时序更换,好景未长,叶败茎折,白莲凋零,狼藉池塘,时序惊心,众芳芜秽。但“冰魂犹在”,精神未泯,亦希望之所在也。“冰魂”,喻白莲品质高洁,僧栖白吊刘得仁诗有“冰魂雪魄”云云,见《唐摭言》。下片承上片结句而来,以翠舆难驻、玉簪轻坠的萧索景象为背景,写白莲凋落之后的景况。首先以特出之笔,写“凌空一叶”立于千里清寒素波之上。次以“珠房”三句,写莲房垂露,如泣如恨,而在梦里怀恋着它那过去的纷华。“珠”即莲子,《拾遗记》《花史》等皆说莲“其实如珠”,李白亦有“扳荷弄其珠”的诗句,“珠房”即莲蓬;“明珰”本为妇女的玉制耳饰,梁简文帝萧纲《采莲赋》写采莲女,有“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珰”诸语,这里盖取“明珰”以代采莲女。写“泪湿”“恨远”,意在渲染纷华失去之后的悲凉。再以“羽扇”三句,转写秋天月夜之下,残荷虽残,而“仙意”尚留,此就上片“冰魂”之意而进一步渲染发挥之,以“羽扇”句写秋,以“琼楼”句写月——“琼楼”一般系指瑰丽堂皇的建筑物,但又常用来指仙界楼台或月中宫殿,这里取后者,代指月。最后,结三句,总括白莲凋残,虽然冰魂犹在,仙意尚留,无奈香消衣脱,冷露凌逼。结句悲凉至极,大有流水落花无可收拾之意。

这首词,从咏物的角度上看,是写得形神兼备的,但它却不是一首单纯的咏物词。这首词写在宋亡之后,最初收于《乐府补题》。清张惠言尝疑唐珏此词是为元僧杨琏真伽(嘉木扬喇勒智)发绍兴宋陵而作。经后人考证,《乐府补题》中的全部词作都是暗指发陵事(考见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附录《乐府补题考》)。元灭宋后,其江南浮屠总统杨琏真伽率徒众尽发绍兴宋帝后陵墓,攫取珠宝,弃骨草莽间,人莫敢收。唐珏与林景熙(熙一作曦)等倾家资,冒危险,收葬兰亭,移宋常朝殿冬青树一株植其上,作为标志。南宋遗民王沂孙、周密、张炎、唐珏等,为此曾以龙涎香、白莲、蝉、蟹、莼等为题,赋词唱和,以寄悲悼之情。这些词,汇为《乐府补题》。当时元朝新立,文网苛密,故词中指事抒情,皆不敢明言,唯有托物寄意而已。从这首词所蕴涵的悲凉感情看,其寄慨亡国、抒发麦秀黍离之悲,还是显而易见的。如“太液池空”三句,借唐喻宋,一“空”一“倦”,暗示了宋朝的灭亡;“不堪重记”一句,痛心疾首之情,溢于言表。“翠舆”,借绿荷暗指“翠辇”(特指皇帝的车驾); “难驻”,暗寓宋帝后的流离;而“玉簪”句则盖指发陵事。发陵之后,帝后尸骨被弃草野间,皇后的长发亦杂其间,“玉簪”云云,盖为此而发。发陵事在宋景炎三年即祥兴元年,亦即元至元十五年(1278)①十二月,临安的宋朝廷虽已降元三年②,但南宋的末代幼主还在大臣们的拥戴之下,在南海厓山设行朝,泛海作战。词中“别有凌空一叶,泛清寒、素波千里”以及“尚遗仙意”云云,或即属意于此。但大势已去,已尽人皆知,故有“奈香云易散,绡衣半脱”诸语。“泪湿”“恨远”,更明明是作者哀悼故国的泪与恨。当然,这种测度,难免牵强附会之讥。但这道词为发陵而作,并寓有作者的亡国之痛,当是无疑义的。

这首词在字数上,按传统的说法,已属于“长调”。长调的构局,贵在开合多变,擒纵自如。此词在这方面颇见其长。上片前六句,以散骈结合的笔法,铺排展衍,描绘白莲形象;“太液”三句,忽然纵笔荡开,另辟天地;“冰魂”三句,转笔收揽,别出新意,而于下片换头再次转笔,作进一步推阐;“珠房”三句为合,总摄前意,而感情始深;以“羽扇”三句作延宕,舒缓词气;末三句为结,收一唱三叹、遗音袅袅之效,而感情亦由此得以缠绵尽致。这样用笔,使全词显得曲折往复,乍近乍远,卷舒之间,一无沾滞,显示了长调“构局贵变”的特点。谭复堂认为这首词的笔法值得学习,所以他说“学者取月,于此梯云”(《复堂词话》)。至于遣词造句,亦如谭氏所云,“字字詄丽,字字玲珑”(同上)。这个特点,显而易见,毋庸多言。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词寄慨亡国,而这种感情的表达,词中却无一激奋语,反倒写得幽极静极,即使是“泪湿”与“恨远”,亦皆发于无声,如大悲号啕之后的无声之泣。今传唐珏词共四首,皆在《乐府补题》之中,无不具有这样的特点。正如他在《齐天乐·赋蝉》中所写:“乱咽频惊,余悲渐杳,……又抱叶凄凄,暮寒山静。付与孤蛩,苦吟清夜永。”细检《乐府补题》中的其他词作,也大率如此。这大概就是“亡国之音哀以思”了。

(邱鸣皋)

〔注 〕 ① 发陵时间,记载各异,《续资治通鉴》已有考辨。此据谢翱《冬青引》。谢与唐、林为友,亦参与收葬帝后遗骨事,记载较可靠,《续资治通鉴》亦从其说。 ② 宋德祐二年丙子(1276)正月十八日,宋奉表降元。三月,元伯颜入临安,执宋帝后北去。


唐珏蒋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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