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
韩元吉
送安伯弟
送君南浦,对烟柳、青青万缕。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 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漫留君住。趁酴醿香暖,持杯且醉瑶台露。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这是一首送别词。但“安伯弟”的生平却不易查考,好在这对理解词意并没有多大影响,也就姑置不论吧。
词一开头就直叙送别事。“送君南浦”是江淹《别赋》里著名的句子:“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段话一直成为人们借用来抒发惜别感情的意念载体。只要一提到“送君南浦”,或者竟只提出“南浦”两字,就会使那整段话的意境全出,令读者感受到一股感伤的意味。文学名句所造成的感人定势,有时真不可思议。这首词也借用了这个句子,开门见山,迅速入题,在行文上颇为经济。
“对烟柳”至“叶底黄鹂自语”数句,铺叙当时景物。这里有“青青万缕”的柳条,有满眼的绿树,有藏在树叶深处鸣啭的黄鹂。这样的景观,不是很寻常的吗?然而文学的描写,却往往会产生超出客观景象以外的魅力,其秘密,就在于它的结构组合。首先是它在全词系统中的序列位置,其次是它的遣词造句方式。寻常的景观,有了好的结构组合,就会产生出超客观的效果。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几句吧,它们的出现,是在“送君南浦”这一表示送别的句子之后的。“折柳赠别”是我国的古老传统,因而烟柳万缕就会使人产生分别的感伤的联想。而满眼绿树这一意思的表达,却是用“更满眼、残红吹尽”这样的句子,它调动人们的思维能力,去想象那残花在枝头片片被吹落的景象,以增添感伤的气氛。文学描写的得天独厚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能描写现时存在的实景,而且能描写这一实景在此之前的情况的虚景,以虚景来表达实景的意思;故“残红吹尽”就是绿叶成阴之意。而树叶深处的“黄鹂自语”,则是反衬别离人的愁绪的。此句当从杜甫的“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化出,黄鹂自乐而离人自苦,颇具弦外之音。一“更”字联上串下,使离愁别绪程度递增,表现得很有层次。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甚动人”即“正动人”或“真动人”,点出“离情”之“动人”——使人伤感;点出送别之地是“楼头”;由楼头极目远望,只见水天空阔,乱山无数;那么,对方此去之远,其觌面之难再,已不言自见了。行文至此,在内容上已自成一大段落,——写出了送别时的情景了。
“记竹里题诗”三句,回忆两人最近的过从之乐。“春暮”点出时令,显然是在此别之前的一段时间;“载酒”、“题诗”,那是文人过从中最常见的活动,以“竹里”、“花边”作背景,更增加它的韵致。他们的活动有时也在江边,那也是挺有诗意的。“魂断”二字,是痛快之极的意思,不指悲哀;这两字不但指“江干春暮”的行乐,也兼指“竹里题诗”和“花边载酒”;三句连成一片,描写出一段欢乐的生活。以“记”字领起,说明它是保存在记忆中的已经失去的欢乐,以反衬今日别离的难堪。这样,在抒写别恨方面,又深入一层了。
下片开头换了个角度,联系身世和时局生发感叹。从“都莫问”到“任鸡鸣起舞”,是慨叹空有壮志而白发渐生,功名未立。这几句必须稍加解释,才能领会作者的深意。韩元吉《宋史》无传,其行实多不可考。据《南涧甲乙稿》,知道他曾做过信州幕僚、南剑州主簿、江东转运判官等职;乾道末年为吏部尚书,曾出使金国;淳熙元年(1174)以后,两知婺州,一宰建安,晚年归隐信州。从“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来看,此词可能作于入为吏部尚书之前,那时他四十多岁,故作此语。但他的慨叹功名未立,并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这跟中原的恢复是有关系的。“鸡鸣起舞”用的是祖逖的典,《晋书·祖逖传》说他作司州主簿时,半夜听到鸡鸣,就和刘琨一道起舞,后来北伐中原,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失地。南宋的处境和东晋极为相似,故韩元吉用这个典故来策励自己。韩是河南许昌人,中原失守,“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感叹乡关渺邈,有家难归,但目送归鸿而去,感情是十分深沉的,充满了建功立业、爱国怀乡的感情。
“漫留君住”三句,又回到惜别,劝安伯姑且再留片刻,持杯痛饮,这是舍不得立刻分别的表现。“趁酴醿香暖”句的“酴醿”,是酒名。黄庭坚《见诸人唱和酴醿诗辄次韵戏咏》“名字因壶酒”句任渊注引《王立之诗话》云:“酴醿本酒名也。世所开花本以其颜色似之,故取其名。”这里的“香暖”正是说酒。若说花,则“暖”字无着落,且前文已说过“更满眼残红吹尽”了也。此言趁酒之香而温,当持杯且醉;“瑶台露”是给美酒加工高级的赞辞。最后两句,是说不知何时才能重会,相约永远思念对方。“西窗夜雨”是取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的诗意,冠以“愁绝”二字,就是说西窗下共话别后情况的机会难得了。这样的结尾,感情十分深厚,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惆怅。
韩元吉是南宋初期主战派人物之一,他和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都有交往,词作亦具有辛派豪放悲壮之气,即使在这首送别词中,也不例外。此词气酣意足,感情深挚;叙述层次有变化,有开合;既不松散,也不单调。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薄幸》这个词牌很少人填写,这一首却写得十分工整,平仄、韵脚、句读都中格律,堪为典范。虚字“对”、“更”、“甚”、“记”、“任”等使用得十分妥帖,处在领起的位置,又都是去声字,声律上造成一种苦涩的韵味,与词的内容情调很相称。
(洪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