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洪 迈
院落深沉,池塘寂静,帘钩卷上梨花影。宝筝拈得雁难寻,篆香消尽山空冷。 钗凤斜攲,鬓蝉不整,残红立褪慵看镜。杜鹃啼月一声声,等闲又是三春尽。
艺术之妙,有在于婉曲者。即使那些被人们推崇为最善于“直抒胸臆”的作品,也总不能全如日常口语那么直接、质朴。这叫“文似看山不喜平”。清人袁枚《与韩绍真书》云:“贵直者人也,贵曲者文也。天上有文曲星,无文直星。木之直者无文,木之拳曲盘纡者有文;水之静者无文,水之被风挠激者有文。”黑格尔《美学》也说:“艺术的显现却有这样一个优点:艺术的显现通过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以外(朱光潜注:即‘意在言外’),指引到它所要表现的某种心灵的东西。”因而,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便被公认为文学作品最高境界之一。
洪迈这阕《踏莎行》写思妇怀人,通篇就没有一个字点破本题。作者的本意,完全是通过环境、气氛,以及主人公的动作、情态显现出来的,因此算得上一首善达言外之意的好作品。
开头两句用“院落”、“池塘”写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而这环境的特点是“深沉”与“寂静”,一上来就透露了境中人的孤单与寂寞。第三句由“院落”、“池塘”写到“帘钩”,这正如电影镜头的推移,目的是让读者亲自巡视一下主人公的生活天地,从而加深空阔、冷清的感受。一般人喜欢用“帘幕低垂”写孤寂,这固然不错,但往往需要上下文的配合,否则,美满的家庭何尝就不能庭院深深、帘幕沉沉呢?也许洪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他又不愿意在上下文中点明主人公的哀乐,于是别出心裁,炼出“帘钩卷上梨花影”一句。试想:帘钩卷上也只有“梨花影”前来做伴的生活,是多么的空虚和寂寞!以上三句着力渲染环境。那么人在做什么呢?她在弹筝:“宝筝拈得雁难寻。”她在出神地望着烧尽的篆香:“篆香消尽山空冷。”“雁”字连“筝”字说,是指筝面上承弦的柱,参差斜列如雁行,称“雁柱”。柱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吕渭老《薄幸》词:“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而这里的女主人公却是“宝筝拈得”而“雁难寻”,连音调也调试不准,有相思而无法于弦上诉说,这就加倍不堪。眼看着“篆香消尽”而懒得去添,以致帷冷屏寒,其难以入睡也可知矣。“山”是画屏上的山,如牛峤《菩萨蛮》所说的“画屏山几重”。这一句所写的情境,《花间集》中颇多见,如欧阳炯《凤楼春》“罗幌香冷粉屏空”,毛熙震《木兰花》“金带冷,画屏幽,宝帐慵熏兰麝薄”,张泌《河传》“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都可作为理解此句的参考。女主人公这一整夜都是在凄凉中度过,那么未来的一天,又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呢?
过片的“钗凤”三句写主人公形貌。在痛苦中熬着日子,“钗凤斜攲”、“鬓蝉不整”、“慵看镜”,便是相思成疾之状的形象反映。这使我们想起了《诗经·伯兮》中的名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以及徐幹的《室思》诗:“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这三句正是要表现其无穷的思念。“杜鹃啼月一声声”,表面上只写环境,只是在进一步创造冷清的气氛,因为“杜鹃啼血猿哀鸣”是自然界最凄厉的声音。实际上这里还用催归的杜鹃声表现思妇对行人的期待。前面已经说过,上半阕的结句是在暗示一夜将尽,到下半阕的结句则说“等闲又是三春尽”。读者试想:词中所着力描写的一夜,已经令人俯首欲泣,那么一月,一年,数年的光阴将如何熬得下去呢?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句中那个极平凡的“又”字用得是何等神奇!
艺术的效果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造的结晶。古典诗词篇幅短小,所以高明的作家更注意启发读者的参与。洪迈的《踏莎行》正是如此。我们刚一接触到它,只能感知到一片空寂的环境和一个慵倦的主人公;等到鉴赏进一步深入,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思妇对丈夫的深切怀念;如果你有兴趣再追下去,那么还可以联想到更多的内容。正如梁启超所说:“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的。”洪迈此词就是具有“弦外之音”的好作品。
(李济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