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乐 萤

王沂孙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燐。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这首词借咏萤寄托宋亡之恨。上片，以写萤起，归结到自身的不得志。“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写萤的初生及其发光。萤，产卵于水边草根之地，古人误认为是腐草所化，《艺文类聚》卷三引《周书·时训》及《礼记》，说“腐草化为萤”，故有首句。碧痕，状草，兼状萤，一词两蒙，显得秀美；荧荧，状萤光，“相趁”指相逐飞行于野外，皆贴切。全词咏萤，纯用烘托，不着“萤”字，而起两句已先就题面，写尽萤的特点。下面六句，即承“相趁”二字，就萤的飞行，展开想象，细加描写。“扇薄星流”，化用杜牧《秋夕》“轻罗小扇扑流萤”诗句，说薄薄的罗扇扑不了萤，萤像星光一样，不断流动。“盘明露滴”，用汉武帝建二十丈高的铜柱，上有铜人托盘承露的典故，以盘中露光比萤。这两句对偶分叙，词藻工丽。下面以“零落秋原飞燐”，单句绾合萤的飞与光，飞的情景，光的形质。死人的骨骼中有燐，俗称燐为鬼火，句说萤光像秋原中的燐火，又以“零落”二字形容，已兴亡国之慨，逐步渲染萤光本身和有关环境所呈现的阴冷气氛。“练裳暗近”，用杜甫《见萤火》诗“帘疏巧入坐人衣”和《萤火》“时能点客衣”句意，写萤暗中飞近人身。上文直接写萤，这句写到人，所以下接“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以“记”字为领字，引出作者本人，从作者记忆中的形象来写萤，角度变换，结构便不单一，不平直。“记”字下面两句对偶句写得极为新鲜妍丽：穿柳、度荷，萤的飞行很美；生凉，萤光给人的感受强烈；分暝，不说萤飞荷塘中能产生一点微光，而反过来说划破了荷塘暮色，构思巧妙，用字新颖。“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晋书·车胤传》说车胤读书，“家贫不能得油，夏月则用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句中用此典故，说自己好读古人的“残编”，纵使要像车胤那样囊萤照光夜读，而博学成名之梦也无凭准，不能实现，只能落得自误而已，借与萤有关的事，自叹国亡读书无用。句中典故比较陈旧，用“梦无准”联缀，意有延伸，减少落套毛病，这也是作者为词力避陈俗的一种表现。

下片，也以写萤起，而归结到亡国之恨。“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上句继续写萤飞，下两句写人见萤生恨；萤与人并写，楼阴与倚阑相应，未睡与赋幽恨相应。“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汉朝的苑囿苔积能飘，秦朝的陵墓树叶飞坠，都是亡国现象，也正是“千古”的“凄凉”之事，但更“凄凉”的还是这种事到当今仍相继“不尽”，暗中关合宋亡。这正是前文所提的“赋幽恨”的内容，它与萤何关呢？有的。刘禹锡《秋萤引》:“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寂寥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词本于此诗，写萤与汉苑、秦陵的关系，浑化无迹。“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只问有什么人能够“省察”，不问“省察”何事，要点出萤与“凄凉不尽”之事的关系，又不明点，只作纡回烘托，使人在不明言之中，自去领会。这些事，只有夜里的飞萤能以其“隔水”、“傍林”的活动，（杜甫《萤火》:“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以其“余晖”、“残影”的身段去映照，去作见证。脉络本自井然，只是扫除关联词语，隐蔽不露而已。“何人”二字，呼的是人，指的是萤；萤反过来又喻指作者一类遗民，其注意、痛心于那些亡国之事，与萤相同；萤与人，是二而一，合不可分。正因为这样，作者在萤身上，方暗寓那么多的遗民身世，贯注那么多的共同感情。而且所谓汉苑、秦陵之事，又不是一般泛说，它还具体针对着元朝占领临安后，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在绍兴一带挖掘南宋的陵墓。“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以萤难以支持秋天的长夜，隐喻宋朝遗民面对亡国的萧索河山，前路漫漫，不见光明，艰难的处境难以挨受。上句，总束上文的一系列“凄凉”现象；下句，递进一层，翻转作结，笔力显得更为峭劲。

戈载《七家词选》评王沂孙词：“运意高远，吐韵妍和。”这首词在立意、修辞方面近之；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评王词：“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而“言近旨远，声容调度”，又“一一可循”，这首词在用典、布局方面近之。它是南宋咏物词中一首结构严密，琢句妍峭，体物精工，托意深远之作。陈廷焯《词则·大雅集》评为“感慨苍茫，深人无浅语”，是对的；而说“‘隔水’二语，意者其指帝昺乎？”认为“隔水”二句是写帝昺君臣奔亡南海中以立国，恐是穿凿。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