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游 登蓬莱阁

张炎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蓬莱阁，在浙江绍兴卧龙山下，是江南名胜之一。宋亡后，周密、张炎等常到此处游览，皆有词。绍兴西望钱塘江，东南有曹娥江，北对杭州湾，登高眺远，江天空阔；张炎写这首词，已在宋亡之后，不免有“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感触。故上片起处，即以机势直截、情意曲折之笔，写出“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用“问”字直接领起蓬莱阁，领起登阁游览的总印象。“风月”句着重从时间上写人事的变化，不变者只是风月；从大变中见到不变，似是欣慰；从不变中思念大变，更觉痛心；时空结合，今昔结合，是为曲折。“万里”句着重从空间上写阁上眼界的空阔，径接起句，总包上下左右，是为直截。这三句写景，中夹抒情；后八句抒情，中夹写景。“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从写景到抒情，转得虚灵，是一开。身丁亡国巨变，要追求出世、追求神仙吗？作者清醒地知道“世”无从“出”，神仙并不存在，不值得追求的。他《满江红·己酉春日》词中的“天下神仙何处有？神仙只向人间觅”两句，与这三句正可互相发明。作者从他的遗民身世、孤寂情怀看来，只有放弃一切功名利禄的纷扰，能冥心幽赏故国美丽的自然景物，才是“闲人”，才是真正的“神仙”，也就是不受新朝统治者羁縻、不为名利奔波的人。政治现实不堪涉足，但世上还有蓬莱阁一类景物可供幽赏，这正是“闲人”、“神仙”的“安身立命”之地。这三句忧愤深广，却以冷隽、达观语出之，欲使人读之，一时不即感到忧愤。“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是说前后来游，不止一次，以“醒醉”、“扫磴”的活动来表示，不直截点明“游”字。“石磴”句是倒文，即“松阴扫石磴”，这是情中写景，径接起首三句，从广泛议论又回到蓬莱阁，由一开到一阖。“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从“游”写到“独游”。“松阴”扫“石磴”以供醉卧，已有“独”意，这里更明显地写“独”。没有“狂客”可招，是“独”;“采芳难赠”句从《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诗意化出，欲采芳香，并无素心人可赠，当然也是“独”。词人感到孤独，但无法避免它，也只好“任”之，聊且自己借“微吟”以陶写而已。作者深广的忧愤，又以婉约的达观语出之。

过片三句，正如作者在《词源》上所强调的，不肯“断了曲意”。“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总括上片所写的游踪、世事的变化和此行的孤独。其句意本于王羲之《兰亭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兰亭在绍兴，词语即用当地典故，极切当。所云“俯仰”之间，许多世事、景物尽成“陈迹”，又有人物云亡之慨。是不但感物，而且怀人；不但念远，而且伤逝，在总括中又把忧愤加深一层。这三句，叙事中兼抒情；后七句，写景中带抒情。“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从白天越过夜晚，写天亮前所见景色。“海日”句，借用唐王湾《次北固山下》诗，写残夜所见海日将起情状；“看卧龙”二句，写残夜所见卧龙山在朦胧中的盘踞、飞动情状。以龙拟山，故着“飞”字；并加人化，故着“梦”字。词笔也在秀淡、峭刻中见“神观飞越”之态，是全词最见气力之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从残夜写到天晓，从日色写到江声，从山的冥蒙如梦写到它的形态分明。“不生云”，不见云气起伏，是一片凄冷不动气象。这两句又从上三句的恢张飞动转到冷峭幽寂。“正目极空寒”，倒涵上片的“万里江清”，下片的山要“飞入秋冥”、“不生云”等等，话虽未了，意已总结上文；“萧萧汉柏愁茂陵”，话是接“目极”，意却向远处延伸，以单句在最后别开一境，含意无限，是遗民心事的点睛之笔。词以汉武帝的茂陵，指代绍兴南宋诸陵被元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发掘，及唐珏等收遗骨瘗于兰亭山事；以松柏指代唐珏植冬青以为埋骨处的标识事。作者对此事的痛心，正如风吹松柏，萧萧之声无法终止，要写，岂是“一个愁字了得”？但这里的一个“愁”字，却又能点出“茂陵松柏”与此时、此地、此心的关系。从“目极”领起，以“愁”关联，卧龙山上的遗民，遂与兰亭山下的“茂陵”联结起来，使一结离题又不离人，不离人即不离题；离题以开拓新境，曲包余意，不离人以关合题意，严密章法。这句又是一大开，以开作结，具盘旋回斡之力，但不像“看卧龙”两句的露出气力。陈廷焯《词则》评这首词：“后阕愈唱愈高，是玉田真面目。”就用情言，是愈来愈激动，“愈唱愈高”；就用笔言，却是遇高又抑，归于“愈唱愈沉”。以低抑高，以深沉抑飞动，正是词笔的婉约幽峭处。

这首词抑劲直之气为曲折，抑飞动之力为低沉，而风格归于清空幽峭，真可代表玉田的“面目”。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