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郎 （好女儿）

贺铸

雪絮雕章，梅粉华妆。小芒台① 、榧机罗缃素② ，古铜蟾砚滴，金雕琴荐，玉燕钗梁。 五马徘徊长路，漫非意，凤求凰。认兰情、自有怜才处，似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③ 。

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大量是写爱情的篇什，它们反反复复表现的无非都是缠绵悱恻之情。贺铸这首《画眉郎》，写少女心中的追求，但不是具体写她对某个少年郎的钟情，而是写她心中一种理性的思考，即什么样的人才值得自己爱恋，才是自己最理想的夫婿。当然，封建时代的女子，实际上没有这种选择的自由，然而社会又怎能禁锢她们的思想，不叫她们在心中盘算自己的终身大事呢？有趣的是，这首词的作者贺铸，是身材魁伟、状貌奇丑的男子汉，且看他如何来写小女儿的心事。

作者在上片中先将词中女主人公向读者作一番介绍：她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一位才貌双绝的佳人。“雪絮雕章”，用晋代才女谢道韫咏雪的故事，她曾用“未若柳絮因风起”形容大雪纷飞景象，赢得谢安赞赏。作者似在介绍说：我们这位女主人公的雕章琢句的本领，亦不减谢道韫呢！“梅粉华妆”，用南朝宋寿阳公主故事。相传寿阳公主于人日卧含章殿下，有梅花一朵飘着其额，拂之不去。后世女子遂纷纷仿效，争为“梅花妆”。在这里，作者告诉人们：词中女子也是天生丽质的美人，她靓妆入时，大有寿阳公主的风采呢。

作者写这女子，请出两位古代佳人来作比之后，便不再对她的面容、形态作具体描摹，却转而不厌其详地展览女主人公闺房里的陈设。“小芒台，榧机罗缃素”，说女子香闺俨然是一小小藏书阁，榧木几案上罗列着重重书卷。“古铜蟾砚滴”，闺房里还陈设着古雅精巧的文具，一种铜制的蟾蜍，注水于其腹中，放在砚台旁，能自动吐出水泡，供人研墨（见宋何薳《春渚纪闻》）。“金雕琴荐”，闺房里还有名贵的鸣琴，看那琴垫绣着金鹰图饰。琴垫华美如此，那琴更加宝贵了。“玉燕钗梁”，说女儿家的闺房自然少不了各种精致首饰，那雕着飞燕形状的玉钗，真是精美。

作者写这些，想说明什么呢？原来他精心布置了一台道具，用象征的手段引发读者的想象。呵，原来这是不同凡响的闺房，它的雅致的陈设，它的文化气氛，不正见出它的主人的气质、素养和情操么！

汉乐府民歌中有一篇著名的《陌上桑》，说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一天，有位达官贵人为罗敷美丽的姿色倾倒了：“使君自南来，五马立踟蹰。”这位使君用荣华富贵来引诱她，结果遭到了罗敷的断然拒绝。现在我们再来看词人笔下这位窈窕淑女吧，求婚者何尝不是趋之若鹜呢。换头二句：“五马徘徊长路，漫非意，凤求凰。”显然，《陌上桑》中的故事也在我们的女主人公身上重演了。她对这些高贵的求婚者不屑一顾，再高的官儿也徒有非分之想而已！

然则这位待字闺中的佳人究竟要选择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呢？至此，词人用一连串的散句郑重表述这位少女的心意：“认兰情、自有怜才处，似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她爱的是风流才子，是像司马相如和潘岳那样的人。

据《华阳国志》记载，司马相如早年离故乡赴京城时，曾在成都升仙桥上题字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也。”后果为汉武帝赏识。潘岳，晋代著名美男子，也是一位才子。作河阳县令，境内遍植桃李，时称河阳一县花。这两人都是文采风流，为古代女子倾慕的人物。她们这种追求比之那种单纯追求荣华富贵的庸俗生活，格调要高尚得多。因此，如词中女子之有才有貌，又有“怜才”之心，在当时社会，也自是男子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呢，像贺铸这样沉沦下僚的才子，更是珍惜这样的知音了，故将她写入词篇。

这首词写作上的显著特点是，从头到尾通篇用典，用得虽多，而语意并不晦涩。特别这首词写理性的思考，其中写了女子的花容月貌、多才多艺、情志趣味及对婚姻的考虑等等，在几十字的小令中，表现如此复杂的内容，不能不借助用典。用典使词的意蕴丰富了，人物形象饱满了，大大扩大了词的含量。如起二句说女子才貌，如用直接描述，不知要费多少笔墨；而现在只用八个字，拈出两个古人，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结尾写女子理想中的夫婿，也是用同样手法。于此可见贺铸善于用典的艺术技巧。

《好女儿》调起二句例用散句，而此词却改用了对仗；《好女儿》调结尾通常是三句平列的鼎足对，而此词却改用了散句。贺铸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从内容与艺术两方面来考虑的，他注重格律而又不死守格律，在创作中常表现出一种锐意探索的精神。

（高原）

〔注 〕 ①小芒台：“芒”，当是“芸”字的传写讹误。芸香草气味能驱书蠹虫，故古代皇家藏书处或称“芸台”。②缃素：是浅黄色细绢，古代多用以抄书，后遂成为典籍的代名词。③画眉郎：用张敞为妻画眉故事，代指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