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

万俟咏

恨莺花渐老，但芳草、绿汀洲。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梅花向来始别，又匆匆结子满枝头。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 悠悠。岁月如流。叹水覆、杳难收。凭画栏，往往抬头举眼，都是春愁。东风晚来更恶，怕飞红拍絮入书楼。双燕归来问我，怎生不上帘钩？

这是一首比兴之作。词的主眼就是下片点出的“春愁”。但作者伤春意在伤别，借春愁写他与恋人诀别情事，惜乎其本事已不可考。

“恨莺花渐老，但芳草、绿汀洲。”词首句以“恨”字领起，字重韵响，定下了全篇感恨的基调。莺啼花开的大好春光渐已消逝，唯有那萋萋芳草，绿满汀洲。面对这绿暗红稀的暮春景象，词人留春无计，不禁叹道：“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这三句以“纵”字领起，直贯而下，夸张言之：山崖再高，也难以阻挡春光匆匆离去的脚步；榆钱再多，也无法唤得春神的回眸眷顾。其间借“榆钱”而拈出“难买”，自然熨帖，堪称妙笔。“梅花向来始别，又匆匆结子满枝头。”向来，近来。词继以梅花寄恨，将惜春之情推向纵深。梅花本是报春使者，凌寒独放于百花之前，春华烂漫时与梅花作别，似乎还是左近的事，但曾几何时，它已果实盈枝了。“结子满枝头”暗用了一个故事：相传杜牧游湖州时看中一少女，与其母约定十年之内来娶。过十四年，杜牧出为湖州刺史，访该女，则已出嫁并生有两子。杜牧怅然为诗曰：“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作者化用这个典故，借以透出他伤春的个中消息，大概他也有着与杜牧相类似的一段恋情吧。歇拍二句，便进一步揭出了这层底蕴：“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那垂杨画桥，柳湾兰舟，曾是他与情人幽会之所，如今风景依旧，但唯余一泓绿水，柳下无人系舟，当然再也看不到她的倩影芳姿了。整个上片，全用比喻暗示、点化故实等手法，借景寓情，直到最后才逼出题旨，但仍含蓄隐约，备极吞吐，将伤别意绪，融化在一片如画的景色中。下片则另换笔法，变深婉之恨为长歌之哀，而只把写景作为抒情的衬托。

过片由惜春发而为感时，出语便是一番喟叹：“悠悠。岁月如流。叹水覆、杳难收。”如烟往事，像水覆于地，无可挽回了。“覆水难收”，这句成语出于《后汉书》，原本是就军国大事说的。后来用以比喻夫妻关系断绝无法恢复的，有李白《妾薄命》诗“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词中取义当本于李诗。作者借以喻指自己与恋人相诀、欢情不再的悲哀，将上片离恨再加强化。下面就进一步展开抒写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情。“凭画栏，往往抬头举眼，都是春愁。”由于心境不佳，他想凭栏眺望，以舒愁怀，但触目都是足以惹起春愁的景物，也就是上片所描写的绿暗红稀景象。因此他不再凭栏而走入楼内。但是“东风晚来更恶，怕飞红拍絮入书楼”。——转头不看触目伤心的残春景色，但它还是追踪而至。那吹花搅絮的东风，到傍晚更来得厉害，把落花柳絮直卷入书楼，有心再来撩惹了。他又只好放下帘子阻挡一阵。不料又有归来双燕，冷不丁地发问：为什么不把帘子钩起（好让我们进楼栖息）。燕子成双，对孤单悲苦的男主人公又是一个大刺激。——衰败的景象固然会引起他的不欢，美好的情事也会令他难过。这几句结构得很巧妙：凭栏之后未写入楼，在下面“东风”两句中补出；入楼之后未写下帘，又从“双燕”两句中补出。运笔有如层层卷浪，须细辨方知情事刻画之妙。“飞”、“拍”二字是动词谓语，其主语为东风。“入书楼”的，在句中指东风吹送的落花飞絮，在句后则先有男主人公，通过一个“怕”字体现出来。这个“怕”字是明点，而凭栏时怕看花絮飘零，下帘后怕听双燕呢喃之“怕”，又从句外见出。但越怕外物惹起春愁，越是“无计相回避”。词在一片深沉的愁思中冷然收住。

这首词艺术上颇值得称道。作者采用了传统的比兴手法，将与恋人永诀的无穷憾恨打并入伤春之感，使他那难言的隐秘深衷，在惜春、留春的声声哀诉和暮春景色的层层展示中，凸现得分外鲜明，而又不失含蓄蕴藉之旨。词作围绕“春愁”落笔，细针密线，镂物叙情，把千折百回、愁肠寸断的情感，铺写得委婉真切，细腻动人。当时人称万俟之词“平而工，和而雅”，甚至誉他为“词之圣者”（黄昇《花庵词选》）。从这首词看，不是没有道理的。

（蔡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