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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稚珪
【作者小传】
(447—501)一作孔珪,字德璋,南齐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刘宋末,累官至骠骑大将军萧道成(即齐高帝)记室参军,与江淹对掌辞笔。迁尚书左丞,以父丧去官。齐武帝时,累官至御史中丞。明帝时,出任南郡太守。废帝东昏侯时,官都官尚书,迁太子詹事,因病卒。事迹具《南齐书》卷四八及《南史》卷四九本传。有集十卷,已佚,明人辑有《孔詹事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五首。
旦发青林
孔稚珪
孤征越清江,游子悲路长。
二旬倏已满,三千眇未央。
草杂今古色,岩留冬夏霜。
寄怀中山旧,举酒莫相忘。
从句中有“二旬倏已满”之语推测,此诗当作于孔稚珪初解布衣、出为安成王车骑法曹之际。(据《南史》记,孔稚珪晚年曾出为南郡太守,自然也有“孤征越清江”的可能,但与此诗“二旬倏已满”所透露的年龄不合。故定此诗为孔稚珪早年之作。宋安成王即宋顺帝刘准,于元徽二年(474)以扬州刺史都督扬、南豫二州诸军事。孔稚珪正当二十五六岁,或许即于此年自家乡赴扬州(或南豫州),故可途经青林山,倘非如此,则诗人在二十岁后另有离乡远游之事,因史传不载,已无可考矣。)这位在数年后将以充满奇思的《北山移文》蜚声海内的青年诗人,此刻却正剪不断满怀愁绪,颠沛于初离故乡的旅途之中。
时令大约在秋季,正是晨光熹微时分。诗人已离别途中歇宿的青林山(今安徽当涂东南),又风尘仆仆登上了征路。回首故乡会稽,早已远隔天涯;诗人伫立船头,唯闻潺潺水声,伴送一叶孤帆,驶行于清江长流,心境无疑是苍凉的。诗之开篇寓情于景,从凄清江流上勾勒船行景象,以“孤”字映带征帆,“长”路烘托“悲”怀,一种游子天涯的苍茫、落寞之情,顿时浸染了字里行间。接着的“二旬倏已满,三千眇未央”,正是在这种心境中引发的幽幽感叹。“旬”之为义,一般多指“十天”,这里则疑指“十年”。(“旬”可指十年,有《三国志》魏刘廙上疏“脩之旬年,则国富民安矣”为证。唐白居易诗亦有“且喜同年满七旬”之句,以“七旬”为七十岁。)诗人出为安成王车骑法曹,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回想二十之龄倏忽过去,而一生事业尚在未卜之中,谁不会生出时光如逝的匆匆之感?“三千”,则形容旅程之遥远。从家乡会稽到江上青林,本已山高水长、迢递千里。而瞻念前路,依然悠远未尽(“眇未央”),心中能不倍觉怅然?这两句以倏忽而去的时间,对悠远苍茫的空间,表现天涯游子的漂泊之感,颇有一唱三叹的韵致。
从青林山入江上浮,沿岸本有望不尽的秀木青峰。但在心绪不宁之际,进入视野并为诗人所注目的,却更多是萋萋的岸草和斑驳的霜岩。那岸草大约长得颇茂密,清秋一到,往日的苍翠之中,不免杂有衰萎的枯黄之色。而铺盖山岩的霜华,虽然在秋晨阳光之下,还是洁白晶莹。使人不免要怀疑,它该是去冬的霜雪,经春历夏,仍未融化似的。“草杂今古色,岩留冬夏霜”二句看似景语,却包含有浓重的哲理意味:草而杂有“今古”之色,则岁岁的枯荣,也改变不了它蔓蔓无绝的生机;岩而留有冬夏之霜,则四时的更替,也移易不了它长峙天地的形貌。相比之下,人的青春年华,却是不能枯而复荣、与时长驻的呵!透过这一景语,我们不是可以感受到,那涌集于诗人心头的,此刻竟是何其深沉的物是人非的怅惘和迷茫?人在孤寂之中,最期望得到的,大抵是亲戚友朋的温馨嘘问。此诗结尾,诗人亦思绪悠悠地念及了平生交好的故旧:“寄怀中山旧,举酒莫相忘!”“中山”不知是用典还是实指?若为实指,则中山在今江苏南京市溧水区东南,与青林山相去不远,诗人当有故人居于此间。若为用典,则“中山旧”很可能借指故乡会稽的朋友。据《南史》本传记载,孔稚珪“好文咏,饮酒七八斗”,看来是位极好杯中之物的慷慨豪爽之士。当其孑然一身漂泊江上之时,往昔与友人开怀欢酌的情景,不免又历历如画地浮现在目前,回想起来也格外亲切。而今中山故旧竟在何方?当你们开筵举酒之时,可别忘了我这孤身远游的老朋友呵!遥远的“寄怀”,对往昔故旧相聚的叨念,不正愈加衬出诗人此时的清江“孤征”,是那样的晤对无人、寂寞难耐么?以此收束,文已尽而意不尽。令人感到,那长流的清波、萋萋的岸草、连绵的峰岩,似乎全为诗人的悲凉旅思所缠绕;无垠的江天之间,还久久传送着游子的悠悠叹息……
孔稚珪“风韵清疏”、生性豪放。如果说,他的名作《白马篇》、《北山移文》,以干云的奇气、斐然的辞采,表现了他那豪放不羁的襟怀的话;那么,这首《旦发青林》,则以清漪悠长的情思,更多显示了他“风韵清疏”的风神。全诗情景相生,以清江孤帆的悲凉,点染旅途的岸草、霜岩,境界清远,感慨深沉,用语朴素而无雕琢之痕。钟嵘《诗品》称诗人“文为雕饰”,就这首诗看,倒是有趣的例外。
(潘啸龙)
游太平山
孔稚珪
石险天貌分,林交日容缺。
阴涧落春荣,寒岩留夏雪。
1961年曾撰小文《释“落”》,认为孔稚珪《北山移文》中“青松落阴”的“落”字应释为“遗”、“留”、“余”、“剩”之义,虽引起不少异议,却并未把我说服。我当时曾举薛道衡《人日思归》诗“人归落雁后”、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其二之“鸦护落巢儿”和关汉卿《玉镜台》杂剧“落得个虚名儿则是美”为例证。“人归落雁后”即是说人归留在雁归的后面,“落巢儿”指留在巢中的雏鸦,“落得个虚名”即留得个虚名。作字绘画“落款”,实即留款。无论古今语皆足证成鄙说。故“青松落阴”即留阴、余阴之意,这是完全讲得通的。
事隔多年,偶然读到《游太平山》这首小诗(太平山,在今绍兴市东南),作者偏偏又是这个孔稚珪。然检坊间选本,于此诗注释多可商榷。如人民文学出版社《汉魏六朝诗选》注其首二句云:“言林石遮蔽天日的一部分。”中州书画社出版的《中国山水诗选》则注云:“山高涧深,人入山中,自然只能看到天的一部分。”“林木交错,阳光只能从间隙透射进来。”虽无显误,毕竟不够准确。关键在于首句的“分”字未讲透。“石险”者,状山势高峻,险石竦峙。正由于嶙峋怪石直插天际,仿佛把一块完整的天给分割开来,故诗人才用了“天貌分”三字。盖首句言险峻的山石把天空一分为二,次句乃指太阳光线不能普照林间,而是“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梁吴均《与宋元思书》)。第一句是仰观天宇,第二句是俯视林间,犹之第三句为俯视涧阴,第四句为仰瞻岩顶也。
第三句“阴涧落春荣”,《汉魏六朝诗选》注云:“因为涧阴,春天的花在此也要凋落。”《中国山水诗选》注云:“春天的花,在幽深阴冷的山涧里,自然容易凋谢。”这就要引起疑问了。如果诗人游山时春天已过,而花亦已萎谢,则诗人在涧阴本未见花,何从知其为“春荣”(春花)?况春光既逝,纵不在涧阴幽冷之处,花也是要谢的。作者岂非辞费乎?若诗人游山正值春天,亲见花落,则第四句“留夏雪”云云又失了依据。因既在春天,则岩顶之积雪自然是冬雪而非夏雪也。今愿以我个人游山之经验言之。夫山中背阴幽冷之处,花卉往往迟开。应该在春天开的花,由于地处幽僻荒寒,须到春末夏初阳气较盛时才绽放蓓蕾。只有向阳易受日照的花木,才有先开或及时而开的可能。所以我认为此诗第三句不是指花落,(因气候寒冷而花朵凋谢本不足为奇,何必特写?)而是指春天虽已过去,春花却犹在背阴的山涧旁开放。这个“落”字正与第四句的“留”字为对文,即应解为“遗”、“留”、“余”、“剩”之义是也。诗人意谓,在山中幽涧背阴处,竟还保留着晚谢的春花(恰恰与早谢相反);而在高峻的寒岩上,竟还存留着夏天的积雪。——或者以“夏雪”为可疑,但在同一作者的《旦发青林》诗中,也有“草杂今古色,岩留冬夏霜”之句,下句与此诗句辞意均极似,雪、霜同类,仅以押韵关系各用一字耳。既言“冬霜”,复言“夏霜”,故知岩顶高寒处自有“夏雪”。夫春花本应早凋而偏未谢,夏雪本易融而偏积存于山顶。这才是山中的奇观异景。如只用寻常训诂来释此“落”字,不独诗境由新鲜活泼转而为平淡无奇,且与前后三句诗人所刻意摛绘的奇观异景亦不相配称。总之此处“落”谓花存,非言花落。
(吴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