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

杭约赫

我们常常迷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拾到一枚贝壳，捉到一个青虫，

都会引来一阵欣喜。好像

这世界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却

被一团朦胧困守住，

翻过来、跳过去，在一只手掌心里。

有一天忽然醒来，

烧焦了自己的须发，

从水里的游鱼、天空的飞鸟

得到了启示。于是

涉过水、爬过山，

抛弃了心爱的镜子，

开始向自己的世界外去找寻世界。

路旁石缝里的一株小草，

悬崖下的一泓泉水，

还有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动物，

都在告诉我们一段经历，

教我们怎样去磨练自己，

从这个起点到另一个起点。

今天，我们不会再轻易去叹息——

一朵花的凋谢，月亮的残缺；

一粒星的陨落，一只蛋壳的破裂，

都给我们预示了将要来到的

一些忧患，都给我们指点了

面前的路。

因它们生命的变幻

填平了多少崎岖和坎坷，

领我们到一个新的世界

——自己的世界外的世界。

1947年于上海

选自《火烧的城》，上海星群出版社1948年版

杭约赫就是著名的美术家、装帧家曹辛之先生，也是九叶诗人之一。但与穆旦、陈敬容、郑敏、杜运燮等不同的是，他比较早地就从书斋中走出，投身革命，并于1938年到了延安，在陕北公学和鲁迅艺术学院学习。这种沸腾、火热的现实生活深深感染了诗人，他在诗中热情地赞颂革命、表达知识分子向往光明的心声，因而具有深刻的时代烙印。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问题是20世纪中国社会的重要社会现象。由于知识分子天生的敏感和精英意识，不少知识分子曾经长期陶醉在孤芳自赏的狭窄天地之中，这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他们的视野。曹辛之在诗中第一节描写的情形实际上在很多知识分子身上都曾经存在：“我们常常迷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拾到一枚贝壳，捉到一个青虫，/都会引来一阵欣喜。好像/这世界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却/被一团朦胧困守住，/翻过来、跳过去，在一只手掌心里。”诗人描写的这种知识分子往往只关注自我价值，他们缺乏改变现实生活的能力，只好躲在书斋之中，寻求灵魂的寄托和安慰。“拾到一枚贝壳，捉到一个青虫”形象地写出了知识分子脱离实际的精神追求。当然这种生活方式在一个祥和、宁静的社会中无可厚非，但曹辛之描写的是一个风云际会、天崩地裂的大变动时代，这种的生活就未免太超脱、太虚幻了，与时代的潮流产生了很大的距离。显然，诗人对于知识分子的这种生存状态是不满意的。无独有偶，五四时代的女作家冰心也曾经写过主题类似的诗：“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春水（三三）》）如果总是沉迷在自己的天地之中，就会被时代所抛弃。因而知识分子必须寻求更宽广的世界，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之中。诗人细腻地写出了知识分子的情感变化：“有一天忽然醒来，/烧焦了自己的须发，/从水里的游鱼、天空的飞鸟/得到了启示。”“水里的游鱼”“天空的飞鸟”之所以给人以启示，就是因为它们都冲破了束缚的牢笼，从而在蓝天和水里自由翱翔和游动，获得了最为重要的自由。但对于长期习惯于安闲、舒适生活的知识分子来讲，这样的觉醒和转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必须“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获得重生。诗人反复告诫知识分子要反复地磨练自己，“路旁石缝里的一株小草”“悬崖下的一泓泉水”“蹦蹦跳跳的小动物”都在告诉我们：只有历经磨练、历经坎坷才能实现精神的蜕变和自我超越。实际上，当年投奔革命的不少知识分子如何其芳、周立波、丁玲等都经历了这样的历程。当他们踏入实际生活中暮然回首往事，更会体察到以往人生的苍白、渺小，“一朵花的凋谢，月亮的残缺/一粒星的陨落，一只蛋壳的破裂”这些看似诗意的东西往往能让多愁善感的文人大发感慨，实际上这种所谓的美是残缺的，并不健康，因此对于已经完成自我改造的知识分子而言，它们已经失去了留恋的意义。只有踏上革命的征程，才能在无垠的宇宙中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

这首诗虽然是一首哲理诗，但通读全诗，一种清新而朴素的情绪扑面而来。诗人并不追求晦涩、难懂的诗风，而是通过一些鲜明的意象表达其内在的哲理，使人们在不知不觉间领略人生的真谛。

（文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