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别
郑愁予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筝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开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恶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的踏着，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选自《郑愁予诗的自选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的愁苦已经被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唱了几千年，藉此产生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郑愁予的《赋别》同样是一首写离别的诗，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在与心爱的人相知相恋后，终于无奈地分手了，伴随他的将是绵绵的相思与无尽的寂寞。这首诗的题目很别致，与江淹的《别赋》恰成倒置，却多了几分现代意味。在现代的诗歌中，郑愁予的诗歌特别能让人真切地体验到古典意趣，并巧妙地融合了现代人心无所依的虚无感和失落感。
这首《赋别》形式上看是现代诗，却明显继承了古典诗词的优秀传统。此诗的语言比较平实，属于自由体新诗，并不拘泥于外在的韵律和音节，诗体的束缚较少；遣词造句接近口语，甚至有几分散文化，如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风格清新雅致，深婉曲折，让人回味无穷。诗人经常喜欢使用的倒装句式，以及其诗作《如雾起时》中那类一串串华美比喻，在这首诗中都少有使用。本诗与《错误》中“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这样的字句相比，似乎少了些古雅，但细品来却同样有着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诗人与深爱的女子分手后，想到“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这里大概是化用了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小轩窗、正梳妆”的意境和艺术手法，都是从男主人公的角度想象两人分别后，恋人那种柔美而温馨的举止，反衬出眼前的孤寂悲凉，由此深沉的相思之情溢于言表。而“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则有着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中的“云无心而出岫”的意味，讲求的是那种蕴藉而天然之趣。
不过最打动人的还是诗人单纯而真挚的情感。在诗篇中主人公故作豁达状，声称“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但那爱的深沉和离别的苦痛是无法掩饰的，他不断地想象着两人分手后对方的动作，也让人备感心酸。这首诗虽然不像《错误》那样富有盛名，却也有不少精警之句，如“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正如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一切皆着我色彩”，饱含着离愁别绪的诗人，让本没有生命的“路”也沾染上了“寂寞”的色彩，这也是典型的“有我之境”。寂寞是没有脚的，它不会向相反的路上伸展，但是，分手而失恋的人却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无限延伸，永无交集……而“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足印的”这样的句子折射出的则是现代理趣。糅和古典意境和现代艺术手法，这也正是郑愁予新诗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
（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