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笑声
张长
春天,白云把水田拭得像一面面明镜,
播种的社员赤着脚踏过了雨后的田埂,
和着种子,什么地方撒出了一把笑,
落下来了,就再也看不见踪影。
七月的黄昏,八月的早晨,
耘锄儿捣着大地,一问再问,
禾苗只摇头,默默不语,
露珠在闪烁,像诡谲的眼睛。
九月的田野刮起一阵秋风,
金色的谷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哦!准是那春天的种子窃取了社员的笑,
今天,却以千万倍的代价偿还它的主人。
选自《诗刊》1962年5月号
抒情诗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不能直接地去表现客观对象的方方面面,怎么办?一条重要的创作经验是:“缩虚入实,即小见大。”(钱锺书《谈艺录》)
白族诗人张长的这首抒情诗就主题来说,歌颂劳动,歌颂丰收,不能说不“大”,但从选择和表现的角度来说,只从“笑声”落笔,又不能说不“小”。更令人赞赏的是诗中对“笑声”的描写堪称匠心独具,第一行突出了“春天”和“白云”,不说人们把水田搞得平整光滑,偏说“白云”在“拭”水田,真可谓“春天”有意,“白云”多情,用笔的轻盈为以后“笑声”的出现作了极好的铺垫。第二行是实写,又是“雨后”,又是“赤脚”,读者不难由此想见其时泥土的清新气息和农民的欢快心情。第三行不说“边笑边播种”,偏说“撒出了一把笑”,此句一出,“笑”和“种子”立刻二位一体,深深印进了读者的心田,这同样是不可多得的佳句。
写到这里,我们要提醒读者注意:如果诗人写“笑声”到此为止,或者以后几节仍按照人们习见的路子去写,那固然也可以说是“即小见大”,但这种构思方式还是为人们所熟悉,充其量不过是歌颂了农民的劳动热情而已。看来,要想使诗作别开生面,还得把“即小见大”和“缩虚入实”结合起来,进而臻于完美的境界。
何谓“缩虚入实”?这得从诗的抒情说起。抒情是诗的本性,但直通通的抒情,如说“我幸福啊!”“劳动开心啊!”恰恰又是最抽象不过的。感情需要依托,需要形之于目可见耳可闻的事物和场景,换言之,只有经过“缩虚入实”这一步,才能打动读者。《失落的笑声》的题旨既然是歌颂劳动的愉快和丰收的幸福,关键就在于如何把这个“虚”的题旨“缩”到一点,落到实处。令人高兴的是,作者不是一般化地写农民边劳动边欢笑,而是通过美丽的联想,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第一步是故设疑局:先写“笑声”消失(第一节第四行“不见踪影”);第二步再加以强化:诗的第二节写“禾苗默默不语”——似乎和“笑声”越来越远;第三步陡然一转,在最后用巧妙的比喻,写“谷穗前仰后合”,用“笑声”报答辛勤的劳动农民。读到这里,人们才恍然大悟:“笑声”就是这样沟通了播种和收获,成了全诗的灵魂和核心!
“笑声”是“小”的,但又是“大”的;是“实”的,但又是“虚”的。如此“即小见大”“缩虚入实”,谁还能说此诗的构思和联想不独特不巧妙!
此诗亦有两个小疵:第三节第一行的“刮起”一词,不如改作“吹起”“荡起”为好;同节第三行的“窃取”,用词亦嫌稍重,不如改为“偷走”。在古今汉语中,“窃”和“偷”的含义有发展有变化,在古汉语中,“偷”的分量较重而“窃”的分量较轻,今天刚好相反,而且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偷走”有时带有那么一点幽默感俏皮感,不一定都含贬义。以上两点虽属白璧微瑕,但对于注意炼字炼句的诗歌艺术来说,仍有改进的必要。顺便在此一提,不知作者本人和广大读者以为如何?
(孙光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