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名哥伦布
绿原
Le silence éternel de ces espaces infinis m' effraie. Pascal
昨天，十五世纪
一名哥伦布
告别了亲人
告别了人民，甚至
告别了人类
驾驶着他的“圣玛丽娅”
航行在空间的海洋上
四周一望无涯
没有陆地，没有岛屿
没有房屋，没有船只
没有走兽，没有飞鸟
只有海
只有海的波涛
只有海的波涛的炮弹
在追赶，在拍击，在围剿
他的孤独的“圣玛丽娅”
哥伦布衣衫褴褛
然而精神抖擞
他站在船头
坚信前面就是印度
不顾一天天少下去的淡水
继续向前漂流、漂流
漂流在空间的海洋上
他终于没有到达印度
却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今天，二十世纪
又一名哥伦布
也告别了亲人
告别了人民，甚至
告别了人类
驾驶着他的“圣玛丽娅”
航行在时间的海洋上
前后一望无涯
没有分秒，没有昼夜
没有星期，没有年月
只有海——时间的海
只有海的波涛——时间的海的波涛
只有海的波涛的炮弹——
时间的海的波涛的炮弹
在追赶，在拍击，在围剿
他的孤独的“圣玛丽娅”
他的“圣玛丽娅”不是一只船
而是四堵苍黄的粉墙
加上一抹夕阳和半轮灯光
一株马樱花悄然探窗
一块没有指针的夜明表咔咔作响
再没有声音，再没有颜色
再没有变化，再没有运动
一切都很遥远，一切都很朦胧
就像月亮，天安门，石碑胡同……
这个哥伦布形销骨立
手捧一部“雅歌中的雅歌”
凝视着千变万化的天花板
漂流在时间的海洋上
他凭着爱因斯坦的常识
坚信前面就是“印度”——
即使终于到达不了印度
他也一定会发现一个新大陆
（1959）
选自《人之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绿原是“七月派”的重要作家，20世纪40年代就发表了不少优秀的诗作，建国初期因受“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牵连，而被关押达7年之久，他在失去自由的状态下写出了这首《又一名哥伦布》。此诗的主要特点是采取了对照的手法，诗人将自己比作发现美洲的哥伦布，他的思维穿越了时空，将五百年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与自己在监禁之中上下求索并置、比照，两者共性即不畏艰险、锲而不舍地追求理想和真理。细究诗中两个“新大陆”的意象，可以看出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是地理意义上的，是具体的；而诗人所追寻的“新大陆”是精神层面上的，是抽象的，象征着对真理的孜孜以求，以及时间和历史必将披沙沥金的信念。
诗的前后两部分不少句式是相似的，正如五百年前的哥伦布，诗人绿原也“告别了亲人/告别了人民，甚至/告别了人类”。所不同的是，哥伦布是满怀信心和希望、积极主动地去探索和征服未知的自然领域；而诗人则是被迫在囹圄之中苦苦探求社会历史及人生的真谛。哥伦布的“圣玛丽娅”号航行在空间的海上，尽管四顾茫然、颇感寂寞，但这种空间的苍茫毕竟是有界限的。我们可以看到诗中的哥伦布“衣衫褴褛/然而精神抖擞”，对未来充满了希冀。而诗人是航行在“时间的海上”，“前后一望无涯/没有分秒，没有昼夜/没有星期，没有年月/只有海——时间的海”，无限的时间之海中没有任何参照物，其孤寂、虚无的状态更甚于哥伦布，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可想而知。这正如本诗题记引用的帕斯卡的话，“无限空间之永恒沉默使我颤栗”。诗尽管写得含蓄蕴藉，但联想到作者当时的处境，那对人的自由与尊严的肆意践踏仍令我们沉重不已。
这首诗的风格与绿原新中国成立初期所写的那些情感激昂、而内容略显空泛的政治抒情诗颇为不同，其理性思辨色彩非常鲜明。1955年至1962年长达7年的监禁生涯，并没有使绿原意志消沉，从而屈服于命运的不公。虽然精神上备受煎熬，他仍在狱中学习德语和阅读经典著作，努力思考和进行自我救赎。绿原说过“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可贵的是诗中的理性思索不是生硬的，而是和鲜明的形象、真切的情感结合在一起，使得情感的抒发显得内敛，形象的表达也比较深沉。“再没有声音，再没有颜色，再没有运动”，诗人只能凭借想象力来穿透时空，以信念来抵御孤独和绝望，这就使得本诗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诗人凭着“爱因斯坦的常识”，坚信前面就是“印度”、或者是新大陆，尽管其中的苦涩和无奈隐约可现，但也凸显了“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作为独立个体的骄傲与尊严。
（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