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高缨
快来吧，同夜晚的雾一道来，我的木嘎，
快来吧，同天上的露一道来，我的木嘎，
阿大阿嬷睡着了，老牛在圈里不吭声了，
黄狗不再吠叫，公鸡也不再把翅膀拍打，
我悄悄地跨出门坎，走进这密林深处，
我像孤零的星儿，等待那迟出的月芽……
你是山上的青松，我就是枝上的松鼠，
你是宽阔的山坡，我就是坡上的山茶，
好像落叶飘进小河，已被流水冲走，
我的心早已掉进你的心，被它溶化，
好像你的猎枪打落了半天的飞雁，
我是那受伤的雁，凝着爱情的血花。
可是，木嘎哟，你可曾听说吗——
那一天我看见三块石头从山顶滚下，
有三个媒人，像乌鸦似的走进我的家，
他们夸奖我家的羊，夸奖我的美丽，
他们给我父母三十三两银子，三十三个荞粑，
喝完了一坛酒，吃光了一锅肉，
父亲母亲抹抹嘴，答应把我出嫁……
哦，我哭泣，我叫嚷，我咒骂——
大凉山已经是个自由的天地，
为甚么还要把我的骨头换银子，
把我的血换酒喝，把我的肉换荞粑！①
快来吧，同林间的疾风一道来，我的木嘎，
快来吧，同山中的野羊一道来，我的木嘎，
我要跟你去那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家！
在森林里，我们盖一座小房屋，
你烧麂子让我充饥，我用涧水为你烧茶……
木嘎哟，我的嘴没有喊你，心儿却在喊你，
快来吧，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搅着乱麻？
我数着天上的星，摘着地上的草叶，
数了九十九遍星，摘了九十九根草，
可还是看不见你的影子啊，我的木嘎……
夜风在树叶上睡着了，露水吻着我的头发，
一只睡醒的甲虫，在我裙子边上悄悄地爬……
听，听，有人追我来了！追我来了！
我听见石头乱，我听见他们撞断树桠，
哦，哦，我全身颤抖，我心儿猛跳，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的木嘎！
听，听，是一只老虎在大树背后叫……
哦，顽皮的老虎，可爱的老虎你出来吧，
上一次你骗了我，这一次我一点也不怕，
出来吧，快投进我的怀抱，我的好木嘎……
1957.6．昭觉
选自《大凉山之歌》，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
这是一首爱情诗。
〔注〕 ① 民主改革前，凉山彝族盛行买卖婚姻，即使在民主改革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中，仍然存在着买卖婚姻的残余。青年男女迫切要求婚姻自主。
一个彝族少女，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偷偷地去到山林里，带着复杂而激荡的感情，怀着爱的呼唤和对未来的朦胧愿望，等待着她至亲至爱的情人。
这又不仅仅是一首爱情诗，它通过这爱的等待，反映了大凉山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我在原诗的注释里说过，凉山即使进行了民主改革，即使奴隶已经翻身，但旧社会的残余——买卖婚姻，还桎梏着青年人渴望自由的心。凉山还需要从传统观念中来一个思想的解放。从这一点来说，这又是一首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的抒情诗。
我写这首诗采用的是抒情与叙事相结合的描写手法，力求塑造一个美丽纯朴、渴求自由的彝族少女的形象，并表现她的丰富而变幻的内心世界。我以为，彝族少女等待情人的过程，也是她心理发展的过程；而我叙述一出买卖婚姻的悲剧过程，同时也是叙述一次反抗而可能胜利的喜剧过程。对这个过程，我是通过一句紧似一句，一段强似一段的情绪来表达的，有纡缓，有曲折，有起伏，有高潮，有柳暗花明的戛然而止。这一点，有些类似小说中的“意识流”。
由于诗句和所表现的人物、人物心理、环境气氛的浑然一体，加之吸取了不少彝族民间歌谣成分，并把民歌成分与新诗形式交融起来，所以这首诗的语言现在看来还比较生动朴素，具有一种形式的美。
这首诗选自我的诗集《大凉山之歌》，这本诗集是我当时深入大凉山区生活的产品，它一出版，立即受到不公正的批判，谓之“资产阶级美学倾向”。我说明这一点，对于读者了解这首诗及其产生的背景，或许会有一点帮助。（高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