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墨黑的小蝌蚪
忆明珠
说是要带给我
溪头的荠菜花,
或是山畔的朱樱,
或是陌上的一枝翠柳。
踏青的少女归来了,
真也料她不透。
笑说:“诗人,
怎样谢我?
好不容易为你邀来了
齐白石老人的朋友。”
她摇着个玻璃瓶儿,
瓶儿里装着几只
墨黑墨黑的小蝌蚪。
蓦地,
我面前,
抖落了一幅画轴——
“蛙声十里出山泉”,
云烟窈窕深幽。
潮润的空气,
习习的风,
又仿佛快雨初收。
我打起赤脚,
踩滑滑的田埂,
追着蛙声走。
却发现独坐水边,
有须眉如雪的钓叟。
(莫非,
他就是当年那位
与花鸟相狎无猜的老画师吗?)
钓叟之意不在鱼满篓,
一丝如发,
悬起了半湖红藕。
而当月白风清,
田野,沉沉地入睡了,
一阵阵蛙鼓却擂得更紧更稠,
好像在催促那浮动于
夜雾里的稻花的暗香,
快凝聚成琥珀色的丰稔的酒。
啊,
你齐白石老人的知交,
也是农夫倾心的未来的鼓乐手;
欢迎你们的光临啊,
墨黑墨黑的小蝌蚪。
老实说,
虽然我“蓬门”常开,
而“座中佳士”如君者,
亦不可多有!
幸而我尚有一只洁白的盘盂,
供养着几颗雨花石——
如血滴,
如红豆!
请你们也暂游于这盘盂之中吧,
天地虽小尚可绕圈周游。
我相信那鲜红鲜红的小石子
一定会爱上你们的,
——墨黑墨黑的小蝌蚪,
因为你们孕于春波,
来自清流,
跟雨花石一样的无尘无垢。
1982年4月17日,仪征
选自《诗刊》1982年第12期
墨黑墨黑的小蝌蚪在水中不停地游动,充满了无限生机,惹人喜爱,引人想起清脆的蛙声、连片的田野、丰收的稻子……问题是在今天,在不少人习惯于“快节奏”的日常生活中,蝌蚪还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或者说人们还有这份闲情雅致去欣赏它墨黑的身子和游动的姿态吗?
感谢诗人为读者带来了这首诗,带来了这首充满了诗情画意,凝聚了前辈艺术家和当今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心态的诗。
看起来似乎出于偶然,诗人和“踏青的少女”事先都没有想到要把蝌蚪带回来,许是诗人同它暌离已久,多少显得有点陌生了?或是当地环境受到污染,蝌蚪早已另游他处,无法寻觅了?但这一切都不要紧,一旦少女摇起那个玻璃瓶儿,诗人面前便“蓦地”“抖落了一幅画轴”,这里的“蓦地”用得好,它表明不管岁月怎样流逝,人世怎样烦嚣,都没有削弱诗人的童心,没有压倒诗人对于美的追求和对于大自然的向往。当年齐白石钟情于蝌蚪,借助于使它们在一道清泉中自由游动的艺术构思,巧妙地暗示了“十里蛙声”的由来,今天诗人见到蝌蚪又立刻萌发了诗兴,打开了诗笺,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都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和禀性。
看着想着,想着看着,诗人居然开始了“返回自然”的神游活动。诗的第四节先写“我打起赤脚”在田埂上走,遣词造句富于实感,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接着写“我”和“须眉如雪的钓叟”不期而遇,笔墨却又空灵之至,诗中说钓叟的钓丝“悬起了半湖红藕”,更是亦虚亦实,似真似幻,激发了人们不尽的美好的情思。
诗人在想象中作了一番神游之后,目光又回到室内,面对玻璃瓶内的蝌蚪再作动情的歌吟。“‘蓬门’常开”那几句语短意长,显然带有针砭时弊的意味,不过诗人并未正面道破,他大概无暇及此,也不想多写,而是一心一意地把美好的诗行献给了新来的朋友,用工笔描绘了一幅堪同“蛙声十里出山泉”媲美的画图:洁白端庄的盘盂,鲜艳欲滴的石子,一群蝌蚪在其间穿动周游,动静互见,红黑相映,格调高雅,生意盎然。谁能说这仅仅是诗人案头的装饰,而不是某种值得赞颂的理想和追求的象征呢?
此诗在语言上颇具功力。尽管篇幅略长,但由于一韵到底,并无松散之嫌,又由于长短句交叉运用,因此亦无呆板之感。从语言的格调来说,它既典雅庄重,又活泼流畅,把这两种似乎很难兼得的语言风格成功地统一了起来,诗中既有“我打起赤脚”“追着蛙声走”这样纯粹的口语,也有一些脱胎于古人诗文的诗行,如“钓叟之意不在鱼满篓”(脱胎于“醉翁之意不在酒”)、“催促那浮动于/夜雾里的稻花的暗香”(脱胎于“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借鉴而非照搬,古词而非古调,使人耳目一新,别有一番情趣。
(孙光萱 朱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