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曲
方含
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姑娘，如果你去山里
请找到我的马儿
它是被光偷去的
我的影子
你紧紧系住它
用小溪的绿丝带
然后骑上它
像一阵风
跑回
这夜的暗绿的城市
我的一滴滴红色的眼泪
洒在秋天憔悴的脸上
姑娘，如果你去海边
请找到我的船儿
它是被风带走的
我的声音
你高高挂起帆
用天的蓝绸子
然后驾着它
像一片云
飘回
这夜的黑红的海岛
我的马尾松疲长的影子
斜斜地躺在沙滩上
让我的影子驮着你
飞快地跑
翻过大山的驼背
钻进森林浓密的胡须里
在野花的窝里玩捉迷藏
从衰老的大松树上
捡起一个
压得弯弯的月亮
我的心灵火红的果子
被夏天遗忘在生命的树上
让我的声音，抛下锚
停泊在你的门前
我的眼睛在水里歌唱
是散落在海里的星星
我的嘴唇
是风，是浪花
轻轻地吻着
我的手臂和肩膀
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选自《榕树文学丛刊》1980年第2期
一首美妙无比的如歌谣一般可以吟唱的抒情诗。
“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诗的开场与结尾用的是同一诗句，循环往复，余音袅袅。这两行诗，中心词语是一个“梦”字，惹引人类遐思无限的“梦”呵！它自渺茫的天空而来，但它未曾归于人类栖息的大地，诗人的梦，落在了他的心上，且轻盈地。这一头一尾，凸显了诗人灵气飞扬的诗思运行的轨迹。
梦从天上抵达人间，潜入诗心，舒缓地绽放出奇异的诗花。
这诗花，是赠予一位姑娘的，也可看作是诗人对姑娘——诗中的“你”的娓娓倾诉。
除去首尾两节，诗的中间即主干部分，可分为两大部分。诗的第二至五节为第一部分，诗的第六、第七节为第二部分。
且先看这第一部分。
因为是写梦，心孵化的梦，空灵、曼妙，如雾、如空气，便弥漫并且笼罩了梦中的景象。诗紧扣抒情主人公自身的形象特征（影子、声音），化抽象为具象：“我”的影子是马，“我”的声音是船。两两相对，赋以美丽的装饰，让“小溪的绿丝带”系住马儿——“我的影子”，让“天的蓝绸子”挂上船帆——“我的声音”，一任姑娘（诗中的“你”）驾驭，将“我的影子”带回“这夜的暗绿的城市”，将“我的声音”带回“这夜的黑红的海岛”。诗人借梦，抒发了流浪的身心急于归巢的情绪。两节诗所传达的心理诉求，各各以低沉和微含温暖的意象作结：“我的一滴滴红色的眼泪/洒在秋天憔悴的脸上”，“我的马尾松疲长的影子/斜斜地躺在沙滩上”。
再看这第二部分。
承袭上一部分的思路，诗继续紧扣“影子”和“声音”展开梦的延伸。与第一部分不同的是，本是行动实施者的“你”退居二线，“我”成为了自己心愿的行动者：“让我的影子驮着你/飞快地跑”，“让我的声音，抛下锚/停泊在你的门前”。这些行动，饱含诗意，因为是写梦，梦是不可能的可能，并不使人感到突兀，反而因为诗所满溢的诗意，使阅读者的心灵油然生出美感。
在“我的影子”奔跑的路上，令人怦然心动的是，“从衰老的大松树上/捡起一个/压得弯弯的月亮”，让人怅惘长叹息的是，“我的心灵火红的果子/被夏天遗忘在生命的树上”。前者似乎在暗示青春已逝，豆蔻年华不再，但如“月亮”一样缺了又圆的回忆依旧可以朝花午拾；后者感慨青春曾经火红，然后却记不得了，生命之树是在“夏天”得上健忘症的。这后者带有更多的诗人个人的情绪记忆，但意象明朗，给人惆怅之感。两者叠加，缅怀风华正茂的年华，追忆如火如荼的青春。
“让我的声音，抛下锚/停泊在你的门前”以后，诗人让想象与情思比翼齐飞：“我的眼睛”是“散落在海里的星星”，在水里歌唱，风和浪花是“我的嘴唇”，“轻轻地吻着/我的手臂和肩膀”。撷取的词汇都与“锚”“停泊”一类词汇所指示的水域有关，所以就有了“海里的星星”“水里”“风”“浪花”等景物的引入，一切的描摹显得那么自然妥帖，同时又是那么情真意美，看似平常的布局，给人的感觉很新鲜。不经意间，诗人完成了具有高潮意义的心灵倾诉和如歌的吟唱，一颗轻盈中见沉重，舒缓中显急促的诗心，流浪的诗心渐渐平静下来了。
诗人方含是和北岛等诗人崛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北京诗人。方含的诗歌创作，深受西班牙现代诗人洛尔迦的影响。洛尔迦的诗，最初是被戴望舒介绍到中国来的，而包括方含在内的一批北京诗人读到戴望舒译的《洛尔迦诗抄》是在70年代初。北岛回忆当年这一情景时说：“当《洛尔迦诗抄》气喘吁吁经过我们手时，引起了一阵激动。洛尔迦的阴影曾一度笼罩北京地下诗坛。”北岛特别指出：“方含（孙康）的诗中响彻洛尔迦的回声。”（《洛尔迦：橄榄树里的一阵悲风》）洛尔迦的诗富于音乐性，仿佛可以吟唱的谣曲。极喜欢洛尔迦的方含，索性以《谣曲》作为诗题，写就此诗。有评论指出，《谣曲》几近是洛尔迦的仿制，有许多意象直接源于戴望舒译的洛尔迦的诗，但在音乐旋律的构造上与单纯的洛尔迦比起来，要略显绵长和复杂。诗中充满清新朴素的细节、想象与经历的混合，丰富多变的心灵流浪经历，都带有行吟诗人的那种特质，使青涩的青春在精确与模糊之间不停地摆动，并由此画出一条忧伤孤独的心灵轨道。
方含的《谣曲》是洛尔迦诗歌在中国的一个小小回响，虽然这个回响如今已经远逝。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