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竹
舒兰
虽然
我生活的很好
而且
仅凭一点清水
虽然
在有限的日光中
我的枝叶
仍能行光合作用
虽然
根须伸了又伸
却总不能触及
生我的乡土
选自《当代台湾诗萃》，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小诗的作者舒兰，是一位被称为“怀乡诗圣手”的台湾诗人。说到“怀乡诗”，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着非常悠久的写作传统，自《诗经》《楚辞》开端，不同时代、不同身份、不同个性的“游子”，都用富于个人特色的方式表达过这共通恒久的乡土之恋。而到了台湾新诗诗人这里，“怀乡”则有了更为特定、具体而丰富的时代情绪，诗人余光中将这种情绪命名为“乡愁”。
舒兰的家乡邳州，人杰地灵、物阜民丰，诗人对于自己童年时代的人事风貌，充满了情真意切的回忆，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乡色酒》。而这首《瓶竹》，就是一首非常典型的“乡愁诗”。它选择吟咏的意象，看上去非常单纯，就是一株插在瓶子里的竹子。诗句也非常简洁明朗，并无朦胧晦涩的修辞和典故。但这看似一目了然的作品，却同样蕴含了作者精致的构思。
作者只笼统地点到供在瓶中的是一株“竹子”，却并不描绘细化它的品种和形态。我们都知道，台湾是盛产竹子的地区，既有从大陆引入的品种，也有本土独特的品种，台湾人对于竹子的钟情，与大陆民众是如出一辙的。用“竹子”这一具有包容性的统称，很巧妙地表现出两岸人民在文化精神方面息息相通。
诗歌开篇，先强调自己“生活的很好”，就好像背井离乡的游子，写回故乡的信中，第一句总是报平安，让挂念的人先放下心来，奠定了“哀而不伤”的情绪基调。可接下来的递进，却让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抽了起来，“一点清水”“有限的日光”，都说明了生活境遇的困顿和局促。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竹子气馁，它凭借着有限的条件，坚强地生存得很好。而最不能让它忍受的，是“瓶子”隔绝了它与土地的联系，使它如浮萍般根无所系，漂泊无依，又被牢牢固定在狭小的空间中失去了回归土地的自由。诗歌写法上有一点值得注意，全诗除了题目，并没有一个字直接描绘过“瓶子”，它在本诗中是“透明无形”的，需要读者自行联想，它也暗示了，真正的隔阂，并不是实在的、物质的屏障，而是某些无形的、更难逾越的阻力。
这株竹子，是诗人形象的自比。它的品格清俊幽雅而又坚韧，“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它思恋故土、魂牵梦绕，却因为无可奈何的外力阻隔，归期遥遥。在外国文学传统中，也有类似的思乡的主题，叫做nostalgia，或者homesickness，词意中都直接含有“痛苦”的意思，可见故土难归，对于全人类的心灵，都是很真切的伤痛。而若是人为地酿成这类悲剧，则是有悖人性人情的了。
本作品虽是新诗，却使用了《诗经》体一唱三叹的形式格局，直溯古典诗歌源头，且“辞约而旨丰”，洋溢着朴素自然的清新美感，无论结构形式及审美趣味上，都不失为指向中国古典传统的“寻根”之作。
（王宏图 方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