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六咏
——写在十年浩劫中
流沙河
哄小儿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选自《诗刊》1980年第9期
《哄小儿》是组诗《故园六咏》中的一首,作于“文革”中诗人遭受迫害之时。
题作“故园”,其实并无楼阁亭台之胜,曲径通幽之美。不过是指当年诗人赖以安身的一个“荒园”,是诗人挣扎于风雨飘摇中的一个“窝巢”,它充满着诗人的血泪和辛酸,当然,也留下了和诗人共患难的妻儿的身影与足迹。
流沙河曾经说过:“诉苦说愁之词,宜简不宜繁,宜白不宜文,繁了文了,听来就不真了。”(《隔海说诗》)这确是一个精辟的见解。如果说流沙河的诗向来以明朗、通俗取胜,那么,《哄小儿》就表现得格外明显,它通篇是大白话,没有一个僻字难句,但诗愈“白”,情愈真,通过哄小儿的亲切口吻,人们不难发现诗人的慈爱心肠。
诗的开头直截了当:“爸爸变了棚中牛,/今日又变家中马。”看似两个较为整齐的对句,其实实质完全不同,前者出于被迫,是“左”的路线造成的恶果,后者出于自愿,是诗人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尽一点做父亲的天职。明乎此,人们才会懂得第三行中“笑跪”的分量有多重。鲁迅诗云“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语道出了文化先驱的宽阔胸怀,读之令人动容。不过那是比喻,而今却是实写,虽非泛指天下的“孺子”,仅限于诗人自己的孩子,但由于道出了人间不可缺少也不该剥夺的亲子之情,不也同样感人至深吗?
第二、第三节的句式和写法同第一节相仿,诗人的感情就像一道宽广的河流,徐缓地平静地向前展开,不过细细咀嚼,又可以发现其中同样有着波澜和变化。“小小屋中有自由,/门一关,就是家天下。”是诗人面对无情现实所发出的自我宽慰之辞,语气肯定,态度高扬,读到这里,读者的心也仿佛为之一宽。“只怪爸爸连累你,/乖乖儿,快用鞭子打!”则是诗人想到可怕的“株连”时所作出的自我谴责之辞,仿佛由此可以多少减轻一些自己内心的痛苦,读到这里,读者的心又不禁骤然收紧。这前后的一宽一紧,一放一收,不就生动地突出了诗人始终不渝的爱子之情吗?
诗人具有豁达乐观的胸襟,即使长期处于逆境也没有忘掉对亲子之爱和人情美的向往和追求。很难说这是一首专写愁苦的诗,尽管愁思处处可见,也很难说这是从正面鞭挞极“左”路线的作品,尽管“左”的危害处处在人耳目,可以说《哄小儿》是“寓历史脉搏于家园琐细,寄悲愤哀叹于闲情逸兴”(吴嘉《流沙河归来辞》)的诗篇,它的独特的魅力正在于此。
(雪怀)
故园六咏
——写在十年浩劫中
流沙河
芳邻
邻居脸上多春色,
夜夜邀我作客。
一肚皮的牢骚,
满嘴巴的酒气,
待我极亲热。
最近造反当了官,
脸上忽来秋色。
猛揭我的“放毒”,
狠批我的“复辟”,
交情竟断绝。
他家小狗太胡涂,
依旧对我摇尾又舔舌。
我说不要这样做了,
它却听不懂,
语言有隔阂。
选自《诗刊》1980年第9期
《芳邻》是诗人的组诗《故园六咏》中的一首。是一首揭露动乱年代的特殊产物——造反起家的新贵的短诗。通篇采用直说明言的赋体,全凭淡淡几笔白描,却活脱脱地再现了当年不可一世的造反升官图中人物的丑恶嘴脸。
诗的题目取得文雅、严肃,意味深长。“芳邻”者,好邻居之谓也。“芳邻”是个褒义词,题目当然是个正面题目。作品的妙处,就在于反面文章正面做,不露声色地寓贬于褒,一本正经地为“好邻居”画像。
诗的第一小节,紧紧扣住《芳邻》这个题目,极写邻居之“芳”(好):开头一句,赋中有比,“邻居脸上多春色”,指的是邻居和颜悦色,一脸喜气。接着诗人选择了足以显示人物性格特征的两个生活细节:“一肚皮的牢骚,/满嘴巴的酒气。”尽管“牢骚”和“酒气”透露了一点点小市民习气,但是此公待人和气、“亲热”的特点,还是给读者留下了不愧为“好邻居”的印象。然而,这位“芳邻”脸上的“春色”,却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第二小节第一句开门见山,点出了“芳邻”造反升官的身份。接着由此生发开去,写“芳邻”的突然变化:平日脸上颇“多”的“春色”转为“秋色”。这“秋色”指的是“冷若冰霜”的冷色和“肃杀之气”。“芳邻”的脸色变了,随之而来的是待人态度的变化。当日“夜夜邀我作客”,“待我极亲热”,一下子变作“猛揭我的‘放毒’,/狠批我的‘复辟’,/交情竟断绝”。前后两段白描,构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有力地衬托出这位“好邻居”两面人的嘴脸和灵魂。这首诗如果结在这里,揭露造反升官者的丑恶嘴脸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但是诗人并没有在这里止步,结尾一段,忽然写到“芳邻”家的“小狗”,乍看,好像是可有可无的闲笔,仔细一品味,闲笔非但不闲,而且是诗味隽永的出人意料之笔。在表达主题上,成功地表现了诗人不动声色的幽默。
诗人写“芳邻”其人是褒中寓贬,或者说是欲贬却褒,较好地收到了冷嘲的艺术效果;写“芳邻”家的小狗,却是寓褒于贬,以埋怨的口吻,写“他家小狗太胡涂”,笔端却带着感情:狗对人有情,人对狗有意,生怕“小狗”因“胡涂”,和“我”划不清界限,而受到连累。诗人真诚地告诫它“不要这样做了”,然而,“它却听不懂,/语言有隔阂。”诗到这里,戛然而止。全诗三个小节,只是客观地写了“芳邻”其人和“他家小狗”对“我”的态度,对“芳邻”人品的是非曲直未加一字评论;然而,诗人对人对狗的鲜明的倾向性,却从极其平淡的白描文字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结尾一节,又是一个对比,狗和人的对比。狗和人本来是不能对比的,让他们相比,似乎有点荒唐,然而诗人的荒唐笔墨,却运用得自然贴切,恰到好处地起到了深化主题的作用。
(杨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