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母亲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选自《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食指的诗质朴明了,在十分经济的篇幅里,包容了极为丰富的内涵,往往能给人以较多的想象空间,因此,特别受到同时代青年人的喜爱。《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就体现了这一特色。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首诗写的就是离别。全诗共七节,第一、第二、第五节主写所见所闻,其余几节主写即时的感受;七个诗节之间依次交错,相互叠现,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即将离别亲人的知识青年们的情感世界和丰富的心理活动,生动地表现了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北京火车站那稍纵即逝的一瞬,令人回味无穷。
诗歌一开始,诗人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样富有力度的排比句式,重重地推出了“四点零八分”这一列车启动的特殊的时刻,给人以深深的印象。这些十七八岁的“学生娃”,昨天还在校园里,在父母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今天却要告别亲友,远离家乡,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独立生活。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在想些什么?这正是诗人极力想要表现的东西。但诗人并没有用更多的语言来作细琐的描述,而只是以“手的海浪翻动”六个字轻轻点到,渲染站台上送别的人之多;又以“汽笛长鸣”暗示列车即将开始启动。但人们却可以从寥寥数语所给予的形象意蕴中想见,在这个亲人即将分离的时候,车站一定有许多人,亲友的叮咛嘱托,千情百态。
第二节紧承头一节,表现列车开动时“我”的感觉。车轮转动了,可“我”并没有觉得车在动,而是“高大的建筑”在“剧烈地抖动”。乍一看,似乎只是一种相对运动的结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细细地品味一下“吃惊”的眼神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惘然,就不难看出,“我”此时此地的所思所感。接下来的几节对此作了生动的描述。
诗人化用“慈母手中线”的意境,把特定时代的离别之情用“心的骤然疼痛”来形容,并解释为:“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进而巧妙地把自己的心比喻为风筝,把风筝的线绳交给母亲,使母子之间的深厚感情在“两点一线”的联系中物象化了。但是,“我”很快就觉得:这根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诗歌在此形成了一股蓄势,使人觉出了一种马上就会发生的变异,想要知道到底为什么这根线绳会有“扯断”之虞。但我们马上就觉出——火车要开了!
随着车轮的转动,“我”和“母亲”之间的距离被拉长了,并且还在拉长着,拉长着。同亲人分离已成事实,尽管这真让人难以接受。处在这种矛盾煎熬中的“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在“阵阵告别的声浪”中,他“挥动手臂”,他要“抓住”母亲的衣领!他要尽其所能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对她大声叫喊:/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能用“挥动手臂”这个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愿。是呵,车已经开了,对于一个坐在开动了的车厢里的人来说,他对于自己与亲友们的分离又能做些什么呢?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把一切的愿望和希冀都溶融于“想”,因为只有“想”才是现实的,可以做到的。
诗歌结尾处,那种对故乡的依恋和热爱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在一系列富于动作感的形象意蕴中得到了有力的升华。列车缓缓地离开了车站,“我”离故乡北京和亲爱的妈妈越来越远了,“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拼命地用手一抓,抓住了一件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以期改变这一事实。但这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这是一种近似“精神胜利法”的自我宽慰;“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则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一种自我宽慰。从这种急切的语气中,从这种紧紧抓住了什么的手势里,我们似乎看到了抒情主人公“我”那张泪眼模糊的脸,那种悲伤和失落,使我们的心也被紧紧地抓住了。
(张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