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冰心
(一)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他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选自《繁星》,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
夏天的夜晚,深蓝高远的太空,点点闪烁的繁星,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诗人面对深邃的天空,展开了丰富的想象:那些闪烁着的繁星,一定在频频对语。然而,太空毕竟太高远了,即使是众多星星的对语,又何曾听得见?接着,诗人笔锋一转,为读者展示了另一个想象的天地:听不见繁星的对语,并非意味着她们真正的沉默,更非意味着她们之间有什么隔膜。在表面的沉默之中,繁星在浩渺无边的微光笼罩下,在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繁星》共164首,曾连载于1922年1月1日至1月26日的北京《晨报副镌》的《新文艺》栏。冰心在创作《繁星》时,曾受到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冰心曾自述她创作《繁星》仿用《飞鸟集》的形式,通过这种类似“小杂感一类的东西”,来收集自己“零碎的思想”。因而《繁星》反映了诗人对人生真谛的辛勤探索。
自1914年至1918年,冰心曾就读于教会学校北京贝满女子中学,她后来说:“因着基督教义的影响,潜隐的形成了我的‘爱’的哲学。”这种“爱”的哲学反映了冰心对黑暗现实的无比憎恶和对理想社会的热烈追求。这首诗也形象地体现了冰心早年“爱”的哲学。在冰心的想象中,星星尚且相亲相爱、“互相颂赞”,那么,人类更应当清除隔阂、互敬互爱了。这是不言而喻的。这就是这首诗蕴含的哲理。但是,在阶级压迫惨酷、阶级斗争激烈的旧社会,人与人之间要互敬互爱,不过是诗人美好的主观愿望,实际上是无法实现的。
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诗抓住夏夜星空的特点,为读者描绘了一幅繁星闪烁、太空深邃、星星互相颂赞的生动而又优美的画面,为读者提供了艺术再创造的广大空间。诗人运用拟人化手法,融情入景,赋予星星以人的动作与情感,使诗篇收到情景交融、意境深邃、饱蕴哲理的艺术效果。
(潘颂德)
繁星
冰心
(四八)
弱小的草呵!
骄傲些罢,
只有你普遍的装点了世界。
选自《繁星》,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
按照日本著名美学家今道友信的理论,认为东西方美学发展过程存在一种“逆展开”现象:“西方古典艺术理论是模仿再现,近代发展为表现……而东方的古典艺术理论却是写意即表现,关于再现即写生的思想则产生于近代。”以反对旧传统、旧文学为标榜的新诗运动的兴起就证明了这个事实。但是正如周作人所说:“独有小诗仿佛是在例外,因为它的来源是在东方的;这里边又有两种潮流,便是印度与日本。”
据冰心自述,她的《繁星》,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即是受了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这一首《繁星(四八)》尤其如此。先看泰戈尔《飞鸟集·六五》这首诗:“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诗人运用的是象征与暗示的方法。小草虽小仍然拥有足下的土地,小草体现的这种心理自足的信念基础主要不是建立在“五四”时期所崇尚的西方“天赋人权”思想派生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这种心理上的充足的安全感来源于梵人合一思想,来源于对和谐的大千世界的坚定信念。
《繁星(四八)》与《飞鸟集·六五》不但诗情相似,而且创作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方法也极其一致。非常明显,这两首诗之间,存在着学习、借鉴与创新的关系。《繁星(四八)》要在小诗“语体的简易”中表现“诗思的深广”,“全凭着暗示的力量”。(周作人《论小诗》)《繁星(四八)》首先沿用了《飞鸟集·六五》中的小草与大地(世界)这一组反差极大的意象关系,并且强化了小草的“弱”性。联系冰心所处的时代特征,这显然是在暗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的中国女性深受封建专制主义压迫的生态环境。意象属性的层次越丰富,信息量就越大。《繁星(四八)》在小草与大地(世界)意象的强弱关系的基础上,又通过加入了“普遍”这个词,从而派生出小草作为庞大群体的数量关系。这样,《飞鸟集·六五》中原先作为个体的小草对应的是强调个体在和谐的大千世界中的自足感与应有的位置,现在作为群体的小草则具有了顽强的生命力与自信力:由无数棵小草集聚而成的浓浓绿色,漫山遍野,一望无际。没有这普遍的小草的“装饰”,这个世界只是一片荒原!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诗句的精神内涵与诗境的活用。而诗人发出的“骄傲”的呼唤,一方面既是一个深受新文化熏陶、有着强烈的女性解放思想的时代新女性的真实写照,另一方面,也是诗人对整体女性应该具备自爱、自尊、自强的独立人格精神的一种深切期盼!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