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空气
邵燕祥
星光因你而闪烁
波光因你而摇曳
我的质朴到透明的朋友
你无所不在
又难寻踪迹
光明离我而去时
我沉在黑暗里
人们离我而去时
我沉在孤独里
失眠时，我从鼻鼾听到了你
只有你不肯把我抛弃
在我将要窒息的时候
掀动我的鼻翼
在我生命如丝的时候
陪伴着我呼吸
哪怕那污浊的地牢
使你也染上污浊
但你轻轻嘘着我的面颊
许我以湿咸的海风
森林草野的青气
直到走上自由的街头
路灯照着垂拂的柳丝
我怀疑是布景和道具
你把丁香的芬芳吹送给我
这才是真的，真的春天的气息
踪迹难寻又无所不在
厮守身边却默无一语
影子会有离开的时候
你从不离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永不分离，永不分离，到最后的一息
1984年5月13日
选自《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文革”期间，邵燕祥因写作了呼吁保护人的生命、权利和尊严的《贾桂香》一诗和若干批判性诗文，被认定为毒草，划入另册。在被迫沉默20年后，诗人终于获得平反，复出诗坛，《致空气》正是这样一首有着特定时代所指的诗歌。
“光明离我而去时/我沉在黑暗里/人们离我而去时/我沉在孤独里”，这可以说是那个时代许多人共同的心理感受，自己仿佛成了时代与社会的弃儿，感到凄凉、寂寞而无望。而邵燕祥对于这种仿佛被抛入深渊的孤苦境遇尤为敏感，有人评价他“对异样的声音、微小的动静和远处的磷火都能迅速察觉”。对一个具有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来讲，人生最尖锐的痛苦，就是被剥夺了感时议事的“话语权”，有话想说却无处可说、无人可说，一腔热情融化于无形的空气之中。在《沉默的芭蕉》里，诗人明言自己的渴望，想找一个可以谈心、争论的朋友，最后却只能将芭蕉当作知己。像这样为了烘托自己寂寞却不乏高洁的心境，而将“月亮”“松”“竹”等具有象征意味的事物拟人化，作为自己倾吐曲衷的对象，在中国传统诗歌中是很多见的。本诗也采用了相同的手法。
不过，本诗以“空气”作为倾诉对象，却又是非常新颖而具有现代气息的。诗人在作品中，主要写了空气的四个特点：第一，“无所不在”显示了它具有强大的力量，因而能够在诗人“生命如丝”时成为可靠的支撑；第二，它“透明质朴”，正给予人直面事实的坦诚与勇气，而这正是诗人在“文革”后，重新思考历史、反省自我所需要的；第三，“踪迹难寻”表现了它的谦逊与清雅飘逸，宛若古代君子，幽人自来去；第四，是它的“不离不弃”，忠诚地陪伴作者忍受“地牢的污浊”，又温柔而坚定地向作者许诺光明、温暖与自由的美好图景。
可以说，诗人如此由衷地赞美空气的可贵品质，具有多重的意义：既是对“文革”时代那孤立人、压抑人、桎梏人的痛苦境遇的控诉，也表达了他对于恒常、忠贞情谊的热忱需求，所谓“孤独，不是生活”。而在《说“寂寞”》中，邵燕祥又说，人之所以感到寂寞，是因为“人和人的灵魂并不沟通”，那么，透明而清新的空气，正能擦去尘心上的蒙蔽，在灵魂间传递“丁香芬芳的春天气息”，所以，他也在对空气的颂扬中，寄托了营建真诚、密切、和谐的人际氛围的社会理想。诗人自己对于这份理想是充满了希望与激情的，结尾段呼应了开头的诗句，并发出“永不分离，永不分离，到最后的一息”的反复咏叹，给人悠长而感人的回味。
（王宏图 方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