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
杨炼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灵魂
在这有毒的寂寞中枯萎
灰色的庭院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成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的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像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的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像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驾驶过独木舟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颤栗
就让这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像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恶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像夜晚和黎明那样连接在一起
像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像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选自《荒魂》,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杨炼以新时期的“朦胧派”诗人而闻名,而他的不少作品也呈现出明显的“史诗性”特征。一般认为江河和杨炼是新时期较早对民族传统表现认同倾向,并积极进行新史诗创作的青年诗人。江河的《纪念碑》《从这里开始》,杨炼的《大雁塔》《乌篷船》等诗篇,蕴涵了对民族历史文化的诸多思考、体现出反思与探求意识,颇具史诗的凝重感。
大雁塔始建于公元652年(唐高宗永徽三年),系玄奘法师为供奉从印度带回的佛经和佛像、舍利而建,武则天时代重建,后又经过多次修整。大雁塔在唐代就是著名的游览胜地,留下了大量文人雅士的题记,历代诗人都有吟咏之作。唐代诗人岑参称赞“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其恢弘气势可见一斑。在历史的进程中,大雁塔渐渐地被赋予了更多文化层面的含义。诗人杨炼笔下的“大雁塔”这一意象,早已超越了本来的建筑物形象,而成为社会历史的见证者,同时也是民族苦难经历的象征。大雁塔所具有的感情抒发方式,由初建时的“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变成了“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其间承载着沉甸甸的过往。
诗人采用了拟人的手法,将大雁塔和抒情主人公“我”合二为一,同时也是诗人人格力量的外化。以大雁塔的自我经历为主线,让其直抒胸臆,通过其情感体验折射出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渊源。大雁塔从盛唐时期就开始站在那里,阅尽了千余年的风云变幻,其形象被赋予了某种崇高感、神圣感。杨炼的诗歌中往往蕴含着强烈的生命意识,高原、山林、壁画等在其笔下都成为充满着生命力的意象。诗中大雁塔的形象是立体的,它已不再是物化的古迹,而是民族的化身,凸显出作为主体存在的精神苦痛。
从美学价值取向看,朦胧诗往往具有英雄气质和心态,诗歌中的话语主体是一种集体的经验主体,力图审视民族历史,把握时代走势,充满对社会、对现实人生的人文关怀精神。这首诗气势磅礴,切合了中华民族从灾难中清醒过来之后,沉郁悲怆的反思和渴望奋进的理想,折射出了鲜明的时代特征。诗以“我将托起孩子们/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收梢,营造了乐观积极的氛围。诗人在对历史文化进行观照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民族的未来之上,实现了民族意识与个人情思的融合。
(孟晖)